陆明哲觉得奢侈,激动得语无伦次:“如果有可能小玖不再恨我们陆家,我愿意倾尽所有补偿她,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虽然陆家的财产所剩无已,可我还是愿意将剩下的一切都给她。全当是赎罪了,也算对伟东有个交代。是我对不起风家……”
他寻寻觅觅想找一个机会弥补当年的过失,知道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挽回已经来不及。只希望可以赎罪,良心上好过一些。
顾九重蹙眉说:“风家和陆家的恩怨不要告诉她,那些只会变成她的伤疤一辈子都好不了。当年她是真心实意喜欢陆琰,喜欢陆家的。所以陆家才有机会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既然她忘记了,那就永远不要让她再想起来。”
他不过想让她的生活简单快乐一些。
钟配配不肯走,她不死心,总想拉着风小玖问一问,她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肖方怕她一激动就将很多事情都说出来了,于是硬拉着她出来,安慰她说:“配配,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听听顾少怎么说,再做决定。太冒失了,受到伤害的只能是小玖。你别担心,就算她记不起我们,但慢慢总会重新认识的。”
这样一说,钟配配才肯跟着他出来。
长吁短叹:“小玖谁都不认得了,小风才认下她这个妈妈,她就把他忘记了,要是小风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而且……”她更担心风小玖如果知道自己的父母以及陆琰都不在了,会怎么办。
顾老夫人那边还在等消息,肖方就和钟配配先回去了。本来钟配配不肯离开医院,肖方担心她情急之下会对风小玖和盘托出,离开的时候硬是拉着她一起。
顾九重抽了一根烟进来,发现风小玖是快乐的。从她的表现就能看出来,素颜皎洁,望着窗外还能哼出歌来。唱的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曲调轻快,一下就能感觉到。
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笑着跟他打招呼:“你还没走么?”
顾九重沉默的坐下来。
风小玖也跟着蹭了过来,一直盯着他的脸,对于这个人她似乎很好奇,因为想起之前见过他,又想看清他和之前有什么不同,总觉得脑海中他的印象是清析的。越发兴致勃勃,这时候的风小玖率真又胆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说:“你的样子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有变,所以我一下就认出你了。不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爱说话啊,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么?”
顾九重勉强动了下唇角:“我以前什么样?”
风小玖颌首想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乌溜溜的看着他,然后说:“我只记得你看书的时候特别认真,当时应该是在挑你想看的书籍。就一直低着头盯录目,在陆家的沙发上坐了二十几分钟。”她笑了一下,露出细碎如贝的牙齿,伸手抓起他的一只手:“而且我记得你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得很干净。”
顾九重恍惚的看着她。
觉得很神奇,其实他常常想,过去的风小玖什么样?在没经历这些变故之前,她是否也是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子,现在看来是真的。
她的手又小又软,顾九重想要反握住她。想起什么,抑制这样的冲动抽出手来。
风小玖也有些尴尬,呵呵的笑了一声。
问他:“你现在到底多大了?”
顾九重只是随口说:“三十岁。”
风小玖只差扳起指头数,十根手指举起来又放下,“切”了一声:“你肯定是在骗人,太不诚实了。我前两年见你的时候,你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而且你不是陆琰的朋友么,他才多大啊,你就已经三十岁了。”指着他的脸:“分明就已经出卖了你,根本就不像么。”
顾九重苦涩的一笑:“当年的事我不记得了,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们真的见过面吗?”
为什么没有听她说起过。她对他的陌生不像是假的,也说过第一次见他分明不是在陆家。
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
风小玖微微眯起眼睛,用心回想当时的情景。想了一会儿,终于将那天的事记清楚了。那天陆琰并不在家,他来陆家借书,看来已经提前和陆琰打过招呼了,管家上来给他搬书。她在走廊上遇到他,问他急匆匆的要做什么时,管家就说:“我去少爷的书房,把桌子上的书搬下来……”然后他说了一个人在等着看,其实当初没有听明白管家说的什么,他是南方人,语速快的时候就很容易平翘舌不分。风小玖停顿了一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顾九重低低说:“顾九重。”风小玖了然的一点头,这样一说她想起来了,管家当时说的就是“顾少。”
“顾少,顾少……”她连着念了两声,眯着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翘起来的时候像两轮新朋,只说:“你的名字还挺好听,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玖字,我叫风小玖。”
顾九重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风小玖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管家年纪大了,搬上搬下的不方便,就自高奋勇说,我来吧……”
进了陆琰的书房才发现,呼,好多书。她先搬了一沓下去,顾九重当时穿了简单的黑衬衣灰长裤,见到有人抱着书下来站起身后一伸手接过来,举手投足防有暗香袭袖。那些书高高的盖住了风小玖的脸,他一接过书,淡淡的道了声谢意,接着坐到沙发上翻看目录。
风小玖想,他一定是把她当成陆家的下人了。等她来来回回抱了两三趟,又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之后,他仍旧没有抬头:“谢谢,你去忙别的吧。”
而他一直垂着眸子,那时候不像现在头发剪短,耳廓上面有好看的弧度。额发有一点儿长,垂下之后微微挡住眼。而他至始低着头,其实没太看清他的长相。风小玖忍不住狐疑,既然没有看清楚,那又如何记住他长什么模样的?
这样一说顾九重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次。他从国外回来,顺便从陆琰手里借了几本书,很不巧,过去拿的时候他不在家。打过电话之后就直接去了陆家,当时只以为她是陆家的一个小丫头,而他忙着从那些书里找出中意的,其他都没太理会,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忽略。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而且那时候他可不就是十八九岁,青涩的连胡子还没有长出来。
对于他而言,那一天实在很久远了,久远到如果不是听她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那样早早相遇的一个片段自然而然在他的生命里消沉掉,和许多个无关紧要的画面一起,被遗忘之后再想不起。然而,于她却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虽然不是昨天,却仿佛是昨天。所以,当他说他已经三十岁的时候,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话。
那么,他要是说他爱她呢?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她岂不是要崩溃掉。
顾九重惆怅的搓了一把脸。
风小玖问他:“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顾九重苦笑:“我不是。”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应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脑子里充满了疑问和奇思妙想。因为年少,全身都是勇气,所以无所畏惧,那种肆无忌惮让人喜欢。
她的疑问又来了:“既然你不是医生,那你为什么会一直呆在这里?”
顾九重想说,当然是在这里照顾你,只怕会吓到她。曲指弹她的额头:“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风小玖被他弹疼了,皱巴着脸,活像一只小包子。
她有些委屈的说:“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顾九重站起身说:“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大脑休息好了,让医生再给你查一查,看看是不是坏掉了。”
风小玖跟他顶嘴:“你的脑子才坏掉了呢。”
顾九重还要找医生问点儿事情,就先出来了。
他确定这个初见的画面在风小玖的记忆里也已经模糊不清了,至少到了她二十几岁再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已经完全忘记那个场景了,至于他长什么模样,是圆是扁,怎么可能会有印象。或许能记得的,只是当时来借书的是一个男人。但是今天她竟然能把那个情节想起来,当故事一样讲给他听。他猜想,只能是复苏的结果,那个片段在她的头脑中微微鲜活了一点儿。
医生听到他的话后也很震惊,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现象出现。她的记忆中枢遭到破坏,记忆力只会减弱,没有加强的道理。就算她意识里回到十几岁,那一阶段发生的事近在咫尺,也不该将本就遗忘的东西再清析的忆起来。
忍不住问他:“那次经历以后,你们什么时候再次见面?是在什么情况下?”
“她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偶然间遇到,而且发生了一夜。不过她当时完全喝醉了,并不知道我的样子。”
医生接着问:“那她清醒的时候呢?有没有认出你的样子?或者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顾九重摇头:“没有认出来,再见面就是那次醉酒的一年后。她全完没有认出我,只以为是第一次见到我,直到这次事故之前,她都是这样以为的。”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样的病情也真是古怪,每个患者都不一样。不过像风小玖这种,明明是删除记忆,原有的一部分记忆却奇迹般死而复生的,还是头一个。
他说:“这个我还得和专家组的人讨论一下,顾少也别太焦虑。能想起来终归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不用太过耿耿于怀。”
钟峻风听到钟配配说风小玖谁都不记得了,他有一些不服气。
“我不相信妈妈也会忘记我,我要去看一看她。或许她一看到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钟配配告诉他:“你暂时就先别添乱了,你爸爸他正在想办法,看看怎么做对你妈妈是最好的。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沉住气,等她什么都知道并且接受的时候,我们再慢慢告诉她我们是谁。”
钟峻风忧心重重:“她要不承认我是她生出来的可怎么办?”
钟配配说:“不会,再说不论她承不承认,你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有什么好否认的。”
顾老夫人感叹:“小玖吃了那么多的苦头,终于醒过来了,现在连记忆也失去了……不过忘记了也好,只记得那些简单快乐的岁月,这样以后就再也不会心痛了。这样一想,她身上的担子该卸下来了。”
钟配配为她祈祷:“希望如此。”
江屿程大年初一头一天就在家里发起疯来,他将桌上的电脑都砸烂了。因为公司出现了大的危机,恰逢过年,解决危机的最佳时机都耽误过去了。他真的害怕搞到最后无法收场,公司就垮在他的手里。
现在只有他握着那些股票死撑着,仿佛站在一页孤舟上,孤立无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江桐也无心过年,一心盯紧他的状况。起初是怕他脊梁骨软,遇到点儿问题就死去掰咧的找江耀威。可是,现在她不怕了。就算江屿程现在真去找江耀威哭诉,也都无济于事,以成际集团现在的状况就算是如来佛,也救不了的。
那些赤字与亏空,对手暗箱操作后的利益亏损,再加上小股收购,内部倒戈……种种弊端简直一片水深火热。更重要的是成际集团被指控巨大的经济问题,得到风声,法院正要对其进行调查。
江屿程一听到这个风声,双腿就开始发软,怎么都不听使唤。这些年违法乱纪的事他到底做了多少,经不经得起推敲和盘查,他比谁都心知肚名。
这是江桐现在最主要的目地,瞅准了时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来劝他,看似是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关上书房的门说:“既然公司出问题了,光在这里发脾气也没有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解决。否则真要等到法院查到你的头上,不仅一无所有,还要吃官司,我看你这一生算彻底毁掉了。”
江屿程天生胆子小,最经不起吓,由其是在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时候,即便没人威慑,也会颤巍巍。何况还有江桐这种别有用心的人旁敲侧击,就别提多致命了。
他甚至觉得背后嗖嗖的冒着冷风,本来以前最不相信的就是江桐。现在没了什么主心骨,连那点儿防备都没有了,也是有病乱投医,问她:“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爸还不知道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让他知道成际可能守不住了,非被我气死不可。”
江桐一本正经:“当务之急就是先将手里的股份处理掉,拿上钱远走高飞,先去国外躲一段时间吧,等到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哥,你可得想清楚了,不能让自己有事,江家还指望你呢。”
江屿程迟疑:“可是这个时候谁会收购这些股票,分明是烫手的山芋。”
江桐一扬首:“这个你怕什么,这个圈子里有的是胃口大的人。要不然我暗中帮你打听一下,看看什么人有收购意向,趁现在法院还没有开始行动,你得赶紧离开。否则到时候一限制你的行踪,禁止出境,你就彻底走不掉了。”
江屿程脸色苍白:“那你马上帮我问问。”当即又说:“那爸妈那边我怎么交代?而且我也担心你嫂子,她眼见就要生产了,如果我不能陪着她……”
江桐装出头疼的样子。
“哥,不是我说你,从小到大你可真喜欢出乱子。这回真是捅破天了。算了算了,谁让你是我哥呢,也不能真的看你倒大霉,等你离开了,我试着和爸勾通一下,我相信他应该可以理解你。至于郝子非,你有什么好担心的,爸和妈会照顾她,而且这些是一早就商量好的,爸做事一定万无一失,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然而然找到顾锦苏的头上,他有钱,小来小去不会太过计较,可以给出还算公平合理的价格,在江屿程看来,已经算很好的买家了。
现在对他而言,能够尽可能的多卖钱,阶低损失就是再圆满不过的事了。
一恐慌,竟真的将整个公司给卖了。
出手的那一刹总觉得缓不过神来,那感觉就像做梦一样。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心里空落落的,一些感觉怪怪的,却都来不及想。还要赶在法院采取行动之前赶紧离开这里。等到年假一过,可能就真的妥不过了。
江屿程就这样被自己的妹妹卖了,却还要感激她。简直感恩戴德,觉得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可爱过。
气喘吁吁逃出去,飞机起飞的时候不由松了一口气,觉得一颗心着了地,自己终于成功逃出去了。
可是,平静下来,并未真正的感觉轻松。从公司开始出现问题,一个问题接连一个问题,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总以为会化解,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可是,到了最后发现大局已定,想要扭转几乎不可能了。
江桐便跳出来安慰他,他慌得手都是抖的,大脑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从她说帮他找买家开始,他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中间时间短暂,并未给他任何恍神的时间,一气呵成。这一刻江屿程不禁想,为什么会是顾家人?
顾家人一直怀疑钟峻风被绑架的事情与江家有关,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会出手帮江家?
江桐又如何能够找到顾锦苏的头上?她的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而且她不是巴不得他闹笑话,好让江耀威看到他是何其的没脑子。到时候江家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她从来都是这样想。
江屿程有了思考的时间,终于静下心来的时候,就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头疼的厉害,只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医生对风小玖做了几项检查,有些结果还没有出来。
陆明哲和周容锦每天会过来看她。顺便给她带来了鸡汤,告诉她:“多喝一点儿,这是家里的厨师炖的,偿偿看,跟以前的味道是不是一模一样?”
风小玖偿了一口,点点头说:“真的很好喝。”
周容锦一笑:“那就多喝一点儿。”
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这样的风小玖真像个孩子,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什么心思都像写在脸上。快言快语,想笑就笑了。
风小玖一会儿抬起头来抱怨:“我爸妈真是的,还不回来,也没说给我打一通电话。而且我昨天晚上给陆琰发了一条短信他也没有回,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短信。后来电话就被医生收走了,说我不能用手机,会有辐射。”
这也是顾九重安排的,只怕她抱着电话等不来短信,就忍不住给陆琰打过去,到时候一切都露馅了。
就让医生将她的电话也收了去。
陆明哲和周容锦对看了一眼。还是陆明哲说:“医生说不要用,那就干脆别用。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养病,等检查结果全部出来再说。陆琰的确特别忙,都不太有时间吃饭,今天又出差了,也不知道哪天回来。”
风小玖有些不高兴似的:“他要出差,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周容锦骂他:“他就是不懂事,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以前不是也一直这样,我们都习惯了。不要理他。”
不敢在病房里呆太久,怕一不小心说露嘴。现在风小玖是否经受得起刺激还说不准,所以他们只得守口如瓶的陪她演戏。
就连顾老夫人想过来看她,顾九重都没让。只说:“女乃女乃,过两天的吧,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他推门进来,作势嗅了下。
“偷吃什么好东西呢?”
风小玖一看到顾九重进来,笑了声:“你怎么又来了,你不会是也在这里住院吧?”
这两天他总是过来,每次陪她聊一会儿。他的话不多,看着她的时候也总是沉默,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在说,有的时候说的口干舌燥,他就递给她一杯水。辨不清情绪的说:“没发现你是这么能说话的一个人。”
她就顶回去:“能说有什么不好,谁像你啊,表情冷硬。你长得这么帅,笑一笑会更好看。”
顾九重真要被她给逗笑了。微微弯起唇角:“小丫头嘴还挺甜。”
风小玖的嘴巴不饶人:“你才多大啊。”
不过又不得不说,幸好有他过来陪着她,否则她呆在这里一定闷死了。她想,他一定不是刻意来陪她的,或许真是来这里看病,只是他是陆琰的朋友,而她又住在陆家,所以礼貌性的过来看看。
风小玖要将鸡汤分他一部分。便问他:“你喝不喝?陆家的厨子一绝,你也喝一碗吧,先偿偿看。”
顾九重就直接拿起她用过的勺子偿了一点儿。
“真的不错。”
风小玖指着他:“那是我用过的勺子,你不嫌脏啊。”
顾九重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怎么会。”
声音低低的,眼眸幽深的看着她。风小玖盯着他的眼睛,总觉得像夜空下的海,而他的声音也是缓慢低沉,很有磁性的那一种。惯常用慢条斯理的口吻。她觉得,其实这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男人。
当她的意识回到十几岁的时候,再看着这样的顾九重,竟觉得他是一个非凡的男子。
像款款行来的公子哥,全身尽是公子之度。
这一眼的对望,她有些心跳加速。
手忙脚乱就将盛鸡汤的保温桶打翻了,鸡汤溅到手背上。她呼出声来:“啊,好烫。”
顾九重顾不上其他,马上抓起她的手,已经烫红了,放到嘴边帮她轻轻的吹气。问她:“很疼么?”
失忆前的风小玖总在耿耿于怀那一晚上顾九重对她不温柔,她又疼又怕,黑暗中直掉眼泪,他也没说来哄哄她。
而她失忆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可是,他肯来哄她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窝心得鼻骨发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说:“你放开,我不用你管。”
顾九重不知道她在闹什么脾气,连风小玖自己也不知道。
他没有放开。板着脸:“别乱动,吹一吹就没事了。多大的姑娘了,动不动就掉眼泪。”
“我不要你管。我跟你又不熟悉。”
顾九重微微的眯起眼睛,低低说:“谁说不熟悉,熟悉的没法再熟悉。”
风小玖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
顾九重叫人来把这里收拾了一下。
就看到风小玖唇齿一开一合的跟他说话,是无声的,看嘴型是要他先别走。
他就多留了一会儿,等看护一离开,问她:“想干什么?”
风小玖伸出手来给他看:“你看我都烫伤了,多可怜。我想出去透透气,每天呆在这里闷死了,他们也不来看我,你带我溜出去吧。”
医生的嘱咐是确诊之前她还不能随处走动。
顾九重当即说:“不行,医生准你出去吗?”
“医生要是准我出去,我还要你把我带出去做什么。我早就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了。”
顾九重抿着唇角:“刚才不是还说我跟你不熟,要我不要管你。”
“你怎么那么记仇啊。”风小玖哇哇大叫:“你这个脾气,在学校里肯定不得女孩子喜欢,实在太没有人情味了。”
顾九重忍俊不禁:“我在学校的时候不知多少女生追着我跑呢。比你这种傻乎乎的是强得多。”扫了她一眼:“你长这么大,我又不能把你装在口袋里,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去?”
其实风小玖只想让他帮一帮忙,至于怎么带出去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听他这样说了,没好气的说:“没法儿装到口袋里,藏你风衣里不行么。”
出去的时候还真的用到了。
走廊上一看到医生,风小玖下意识往他的衣服里钻,被他顺势收到怀里来。其实都是自欺欺人,医生早就看到她了,接收到顾九重的眼神,若无其事的走过去。离得这样近,顾九重感觉她呼吸灼热,俨然做了坏事兴致勃勃的样子。
而他这个样子,真像在哄孩子。
一直到电梯里,风小玖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抚了一下心口:“好险。”
好傻才是。
顾九重没想到那时候的风小玖这么傻。
风小玖忽然一下凑近他,嗅了嗅,然后说:“你身上的味道跟陆琰好像啊。”
顾九重问他:“陆琰是什么味道?”
风小玖扬起头想,倒被他给问住了。陆琰是什么味道呢?她想了想,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刚刚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下意识以为陆琰是这个味道。她似乎混淆的记错了一些事情。
垮下脸来:“我忘记了,刚刚明明还记得的。”
顾九重曲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下:“忘了就忘了吧,记住我这个味道就好。”
风小玖说:“你少臭美了,等陆琰回来,我问问他用的是什么香水。”
顾九重懒懒的靠到电梯壁上看着她。
当晚带她去那家私房菜馆吃东西,晚上的缘故,她趴在车窗上巴巴的望着外面的世界竟然没有发现这个城市已经不同了。十几年的A城繁华亦繁华,可是,跟现在比起来还是略微失色一些。那时候连地铁都没有,出门就挤公交,人多的时候跟鱼罐头似的。
风小玖来到这里特别激动。
“啊,原来你也知道这里啊。”
顾九重“嗯”了声:“最早是陆琰带我来这里的。”
风小玖恍然:“原来是你啊,他跟我说他常和一个哥们来这里吃东西,就是你对不对?”
“的确是我。”
时间仿佛隐隐重合起来,其实许多年前风小玖跟他不是一点儿交集都没有,起码从陆琰那里就得到不少蛛丝马迹。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如果是填空题的话,那些空白的地方到如今终于一个一个都被填满了。
衔接得这样好,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隔着一段时光,其中是有断层的。
她以为他只有二十一二岁,是陆琰的好朋友,比她大不了多少,所以说起话来肆无忌惮的。
饭桌上她一直跟他说好笑的事,也会问他一些问题。例如他现在住在国外的哪里,是在那里读书还是工作,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之类的……对于顾九重,她是好奇的。话匣子一打开,就问个不停。
遇到敏感的问题,顾九重就告诉她好好吃东西,不要只顾着讲话。
风小玖对他不满:“你太专制了,小小年纪就整天皱着个眉头,还不爱笑……”说着已经伸出手来抚平他眉间的‘川’字。“多笑一笑嘛,你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
顾九重不是不喜欢笑,只是现在的她让他忧心重重。
风小玖提议:“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吧。”
“该送你回医院了。”
风小玖央求他:“去看一场电影吧。”
顾九重不为所动:“我说回医院。”
风小玖就像小猫一样来蹭他的胳膊。
说话软软的:“你看我在医院闷了这么多天,整个人都快闷傻了,就看一场电影再回去吧。”
其实她傻了。何必这样依赖着他,在她的意识里跟他明明不是特别熟悉,既然他将她带出来了,分道扬镳,各找各妈,没必要非听他的。
风小玖却没想到这一点,巴巴的望着他。
顾九重到底心软下来:“好吧,去看电影。”
拿了票直接拉她走进去,不敢耽搁太久,给她重新打量这个世界的时间。索性她抱着爆米花桶站在那里,不停的往嘴里填,所以也没太注意周边的环境,主要不想着它会有变化。而且电影院的格局一直没变,只是中间翻新过,可是,如今是晚上,不仔细看也根本不会注意到。
一部法国爱情片,情节十分搞笑。电影院里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十来个,却时不时爆发出笑声。
风小玖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顾九重撑着下颌,时不时看她一眼。
一会儿风小玖转过头来:“你怎么不笑?这么搞笑的电影,你都无动于衷,不喜欢?”
顾九重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喜欢。”
这样的风小玖他觉得喜欢。
简单得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清澈见底。
电影结束的时候风小玖觉得她笑得肚子疼,整个看电影的过程一直笑,爆米花都没顾得上吃。
顾九重说:“去扔掉吧。”
她说:“不用,我马上就能解决掉。”
结果他一边开车,她一边吃爆米花,果然没走到一半她就吃完了。然后靠在椅背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聊天,声音越来越小,没多久便睡着了。
顾九重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钟峻风没有睡,听顾老夫人说他坚持要等他。
顾九重问:“在他的房间里呢?”
顾老夫人说:“听到你的车响,就跑到楼上去了。”
“我上去看看他。”
顾九重一上来,就看到钟峻风在那里扒墙。还搭配了幽怨的台词:“我怎么这么命苦,之前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现在终于有爸爸了,妈妈又不认我了……”
顾九重站在那里操手看着他,之前才陪老婆看了一场电影,回家又看儿子唱戏,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其乐无穷。
只是儿子的年纪小,演技低了一点儿。
见顾九重只是站在那里,也不上来哄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一边嚎叫一边偷偷的拿眼角余光瞥他。希望他下一秒能够良心发现,上来安慰他一下。到时候他就可以明目张胆的跟他提出来,他想去医院看一下风小玖。
可是,一直不见顾九重动弹。就有些真的怒了。泪眼汪汪的,这回像真的。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顾九重叹了口气,蹲到他身边:“怎么会不是。我比你还命苦呢,这些年我既没老婆,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现在终于都有了,老婆又彻底不认识我了。”
钟峻风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的确比他还要苦,但仍旧放不下架子。于是就那样板着脸。
其实这一点也像顾九重,生气的时候表面平静,下颌线会微微绷紧。
顾九重觉得贴心,把他抱起来。
“我知道你很想妈妈了,也很担心她,就想去医院看一看。不是我不让你们见面,只是医生现在还不确定她是否可以经受刺激,我们担心她的脑子受到刺激之后会出现其他的毛病。所以,你乖乖的,再等一等。等到检查结果全部出来,医生说没事的时候,我马上带你去医院看她。或许你妈妈直接出院回家来了也说不定呢。”
钟峻风问他:“是真的吗?”
顾九重点点头:“当然,爸爸怎么会骗你。”
钟峻风揽着他的脖子,低低说:“我真的很想她。”
顾九重拍拍他的后背:“我知道,明天等她睡着了,我拍一张照片拿回来给你看看好不好?她比前两天胖了,现在能吃能喝的。”
钟峻风终于有一点儿高兴。
“好啊。”
“行了,乖儿子,时间不早了,我们洗澡睡觉去。”
除了钟峻风,其实钟配配也很想去医院。但是去了要怎么说呢?十几年前她完全不认识风小玖,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
而且肖方也劝她不要去,风小玖的心智虽然回到几年前了,可是,她可一直都不傻。万一被她看出破绽,很麻烦。问她:“到时候你确定自己可以在小玖的逼问下,自圆其说?”
钟配配就开始心惊胆战,她真的没有那样的信心,实在不敢保证。
于是,肖方说:“那就干脆打消这样的念头,跟小风一起乖乖的等检查结果出来。”
钟配配回味了一下他说的话,忽然指着他:“肖方,不对啊,你以前不对我这么说话的。”
“那我以前都怎么对你说话?”
“你以前都是叫我配配姐的,态度也是好的很,大都会征求我的意见。”
肖方挑了下眉:“现在跟那时能一样么,那时候你是我上司,自然很多事情要征求你的意见。可是,现在你是我的女人。”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变得温柔,她的脸一下便红了。
肖方过来抱住她:“等到小玖好起来,我们结婚吧。”
钟配配被他抱在怀里,轻轻的踮着脚,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
“我要考虑考虑,到时候要看你的表现再说,如果你哄得我不开心,我就不同意。”
肖方煞有介事的说:“那我得好好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
“如果你想不出让我开心的办法,那就给我买一个很大很大的钻戒吧。”
肖方笑起来:“感情无论是否哄得你开心,你都打算粘上我了是不是?”
钟配配瞪他:“你想得美……”
肖方一低头,噙上她的嘴唇。
所有的话被他吞入月复中。
顾九重再过来,风小玖已经开始直呼他的名字了,就“顾九重,顾九重……”的叫他。有的时候他恍神,或者想事情,她说什么他不太注意的时候,她就会伸出五指指头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调皮的说:“顾同学,回神了。”
顾九重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别胡闹。”
风小玖从来借口多多。每次都瞪着眼睛:“谁胡闹了。”
因为她总会缠着医生追问:“医生啊,我现在可以出院了吧?”医生每次都用中正的口吻:“还要检查检查再说。”她便会扯着医生的白大褂,一遍一遍的:“那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就这样不厌其烦的问上许多遍。
这里的医生都怕了她了。
苦难的看向顾九重:“顾少,你看……”
顾九重便会扯过她:“别胡闹。”
风小玖嘟囔:“谁胡闹了,我不是在问医生问题么。”等到医护人员一离开,她就开始抱怨:“你说医生怎么都娇里娇气的啊,我不过头疼了那么一次,虽然当时很疼,可是后来全完没事了。他们就把我留在这里一项项的做检查,根本就查不出毛病,我看他们就想骗钱。亏我陆伯伯他们这么信任他们。”
顾九重似笑非笑的问她:“你有很多钱?”
风小玖垮下脸:“我实在没有什么钱。”
顾九重扬起好看的眉毛:“那他们有什么好骗的。”
风小玖气势汹汹:“顾九重,你的胳膊肘儿往外拐啊?”
顾九重就问她:“哪里是外,哪头是里?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问得风小玖发懵,他们好像的确没什么关系。
一会儿小护士推门进来。
“顾少,王医生让你过去一下。”
顾九重扔下外套走出去,告诉她:“你别乱跑。”
风小玖还知道将他价值不斐的外套挂起来。
顾九重一进来,医生请他坐下。
然后说:“我们专家组这些天专门对风小玖的病情做了极细致的讨论。到今天全部检查结果都已经出来了,所以到现在可以说能够给你们病人家属一个确切的说法了。”
顾九重不由紧张起来。觉得自己的喉咙一下紧得厉害,但还是问:“怎么样?”
医生先对他最早提出的问题展开细致的说明。
“顾少,你还记得那天你跑来跟我反应的问题吧。就是关于风小玖忽然想起你们十几年前见面的场景,并且记得你的样子……经过我们专家组对她病情的分析,我们觉得,她记得的不是你当年的样子,那个样子当年就很模糊,几年之后已经被她忘记得差不多了,否则几年后当你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她没有道理完全不认识你。但是,我想,许多年后你们再相见,她对你隐隐还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至少该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那就是她对你多年前的余印作祟。现在她的记忆被删除了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成了她的全部,或许让她感觉相对清析一点儿,抛却中间那些繁复的,其他的便因为简单而清析起来。比如她觉得自己见过你,只是两年前发生的事,其实根本不止两年。据你所说十年的时间也该有了,可是,她将这段时间压缩了,打一个比方,就好比她现在一回头,就看到了你。但是我想,她想起的那个你,根本不是许多年前的你,是现在的你。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她删除了一切后来的记忆,可是你的样子她保留下来了,是她唯一记住的事物,可是无处安放,在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你的样子或者轮廓,但她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明明已经记不清了,又觉得你的样子格外清析。所以,我想,你可能是这段记忆里唯一保存下来的,只能说明你在她的脑子里是个相对特殊的存在。”
所以她才会对他说,他的样子真是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顾九重心脏跳得厉害,扑通扑通的,仿佛就要跳出来了。如果说她删除了一切,却独独记得他的模样,是不是说明她也是深爱他的?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喉咙里一阵一阵酸得厉害,只怕多说一句话情绪就会按耐不住,所以紧紧的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医生继而道:“总算她的这个病没什么危险性,跟脑子里的其他病变不一样,只是那一部分记忆被毒杀,想恢复是不可能了。但是,病变不会像癌细胞一样扩散,所以,不用担心。除了一段时光被快进剪切了,其他就没有什么了……如果你们想回家休息的话,过两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再观察几天……”
顾九重从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扶着墙壁一双腿就开始发软。觉得是太紧张了,所以忍不住微微的打颤。幸好她没有事……不过一段时光被抹去了,他可以再重新给她画上,画更多温馨美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