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鸡鸣开始,一日的劳作就开始了。人们纷纷扛起锄头镰刀,现在还不是农忙的时候,到了农忙,就连女人都要下地。虽然这些粮食往年除去佃租和税收,他们统共只能拿到两成左右,却也依旧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方式。
“今年风和雨顺,没有蝗宅也没有涝灾,天也未旱,老天爷总算是开了眼。”老伯卷着裤腿在田里浇水间苗,一边和旁边劳作的乡亲闲聊。
那人回道:“是啊,往年即便天再好,收成再多,那也不是我们的。今年好了,或许过年还能扯两匹布回来给婆娘孩子们做件衣裳。”
他们闲聊了近一个时辰,统统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他们正聊的起劲,从过年扯几匹布聊到了什么时候修一栋大房子出来,正是畅快淋漓的时候,却突然看到田坎上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
这个时候还不是镇上的卖货郎来的时候,乡下就那么点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容易就知道对方是谁。于是这个陌生的身影惊动了这个两个人。
“啥时候,这么早就有人来?又不是卖货郎,来这干嘛?”老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又说,“难道是来偷菜的?”
“谁有空偷菜啊,再说了,他一个人能偷多少走?”那汉子接话,他一拍大腿,“坏了!怕是外乡的知道我们这的租子降了,也想来!派人来打探了!”
“就这么点地!我还想看谁家不要,再租两亩地呢!做的多收的多!”老伯家里还有两个正值壮年的儿子,再多四亩地也是种的了的。
却看见那个陌生的人影,踉踉跄跄地扑到在了地上,汉子和老伯都是一惊,互相看了一眼。老伯问道:“不会是死了吧?那是谁的地?多不吉利。坏了!那是我家的地!”
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这田坎上都是黄泥,老伯走过去的时候,那人直直的摔在田坎上,头再田坎底下,**在上头,十分滑稽。老伯笑不出来,他蹲下去拍了拍这人的背,却拍到满手的血,又将这个人拉扯上来。
才只能从鼻息和还在起伏的胸膛看出这人还活着。
老伯这时候犯了难了:“我救不起他,救回去了也救不活,哪里请得起大夫,又怎么抓的起药?”
那边的汉子也才跑了过来,两人又是你看我,我看你。都拿不下主意。
“说救吧,救不起。说不救吧,良心过不去。”老伯和那汉子看着地上的人,实在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这样的一条人命,实在是不能轻易说不管。
那汉子也是脑子能拐的过弯的人,当即说:“要不送去让主家看看,主家年纪小,说不定还有点恻隐之心,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或许这人有福气,能保得住一条命。”
两人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商量了半响,才终于把这人给一左一右的担着,幸而这里离龚钦的宅子并不算远,因此不过耽搁了一刻钟,就送到了院子跟前。两人也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直接进去——他们为着院子的两任主人做工,从没进过这个院子。他们的脑子里有十分森严的等级制度。
也是呼胡儿出来倒水时看见他们两个担着个人,在外头窃窃私语,他很是凶恶的把脸一板,问道:“怎么回事!”
两人吓了一跳,还是汉子胆子大,指着担着的人道:“这人刚刚摔在田里,不是我们乡的人,我看背上有一条大口子,怕是活不久了。就想问问主家救不救这人。”
呼胡儿也难得遇上这样的事儿——他这样的人,被抓前在狄族也只有杀人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救人,被人杀是自己没本事。然而想是这样想,却没说出来,他知道汉人们有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同胞情。
或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在不同的地方遇见了,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我去让主子出来瞧一瞧。”呼胡儿果然是走进了院子,将在树下品茶看书的龚钦请了回来。现在的龚钦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粮草了。他那边已经预定了一万五千斤的粮食,无论的红薯玉米还是土豆。
来年就能收进粮仓里,再加上自己这边土地的佃租,算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了。
龚钦果然是跟着呼胡儿出来了,呼胡儿不像是个规矩的仆人,他走在龚钦的正前方,即使是不是很懂大户人家规矩的乡下佃户也知道这是该受责罚的,然而等了半响,却没听见主家的喝斥声。
这个被他们担着的人一脸的黄泥,还是呼胡儿拿手模了一把才露出这个人的本来面目。龚钦的眼神一沉,立马对那两个人说:“二位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老伯搓搓手,和那汉子对视一眼,被主家请进去喝茶,对庄稼汉子来说以算的上是荣耀。那人没如龚钦想的那样推辞一下,而是腼腆地笑了笑,跟着就走进去了。还是龚钦愣了愣,然后笑了一下,这些都是耿直的人,不能将他们和那些‘聪明人’比。
呼胡儿又去沏茶,不过是便宜的清茶,但两个一辈子地里刨食的庄稼汉还是很拘谨,双手捧着茶。那老伯捧着被子的手看见自己手上的泥,又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有捧起来,他朝龚钦笑了笑,缺了门牙的嘴还漏风。
“二位叫什么名字?”龚钦问。
那老伯先说:“主家叫俺田老头就行了。”
那大汉说:“俺叫葛大柱,您叫我大柱就行。”
这时候人们被普学官话,于是就有了,俺我乱叫的现象,也算是一个特色。龚钦道:“那你们二位是怎么现这个人的?”
那田老伯先说:“俺们两个正聊天哩!说主家宽容大度,就看见一个人影在老头我的地里,好家伙,我过去一看!就是这个快死的人,老头我也没办法,就送来给主家看看。或许这人有点造化,能捡回一条命。”
龚钦心里稍微有点底,他自己都有点哭笑不得,这该是怎样的缘分,对方逃命都能逃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两人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他以为这个人搜集了龚复的罪证,交给了他的主子,就见永远的离开自己的视线。然而实在没有想到,两人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昔日的少爷成了地主,往年的秀才被人追杀。
“或许有大来头,我看他背后的伤口是千机户贺元刀的手笔,整齐利落,收尾处伤势最重。那千机户是什么地方,能逃出一条命来不易的很,只是这人怕也是个……”呼胡儿斟酌了一下用词,“生了反骨的人。”
龚钦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招待那两位喝完茶,就让呼胡儿去送了客。又让奇莱里帮把手把这人抬去客房,这夜只能让呼胡儿和奇莱里两人一并挤一挤了。
说来奇怪,奇莱里平日没什么事儿干,就是长久的看不见踪影。龚钦有意要问他,是又不知道怎么问好,用人不疑,龚钦自认是懂这个道理的。况且奇莱里这样的人,龚钦自认还是看得懂。
“去镇上请个大夫过来,要有本事的,别被骗子忽悠了。”龚钦道:“再去买些滋补的药材回来。”
呼胡儿莫名其妙:“少爷救他活就是天大的恩德了,怎么对他这么好。”
龚钦矮小,于是唬着脸说:“你弯腰过来。”
呼胡儿不明就里,弯腰凑过去,龚钦就踮起脚用自己的手掌去拍打呼胡儿的头,恨铁不成钢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快去吧!”
这个快死的人,龚钦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很是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人长的并不柔弱,早该知道就不是个秀才的材料,他身体结实,孔武有力。长的倒是儒雅,像个书生,然而身材不像,更像是前线的军人。千机户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部门,如今被摄政王掌管着——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是身世清白的良民。
或有官宦的子弟,从事这一行的,无论是个多么清白纯真的人,到最后都会变得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千机户更像明朝的锦衣卫,他们不仅仅是监视大臣和皇家近卫,也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利剑,一柄钢刀。
指哪打哪,指谁杀谁,战斗力破表。
而能够从千机户手下逃月兑升天的人,这位也算是头一个,简直和出土的古董一样珍奇。即便不是以前认识,龚钦也会救下来。这样的人知道的更多,对自己也就更有用——而且怀着对这个王朝的痛恨,怎么也不会被策反。
别管这人什么身份,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是谁的人,忠于谁。能不能用,不用。这才是最终的,毕竟龚钦也不养闲人,他需要的是有用的人。
或者是有深谋远虑的聪明人,或者是能够以一当十的侠客,或者是能够率领千军万马的将才。
只能智取,不能强求。
龚宏却已经趁着天色渐晚,火急火燎的冲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他守在门跟前,身后带着自己的走狗,笑的得意极了,他在不知情的佃户的带领下来到龚钦的门前大喊:“你这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恶毒胚子!老爷他怎么待你的!你不知恩图报就算了!竟敢带着人卷了钱离开!你若与我一道回去,就由老爷落,若你不走!别让老爷亲自来请人!”
这个时候龚钦自然不能装成听不见了,而佃户们则守在后头,小声谈论着这人的来历,以及说话的真假,龚钦一阵冷笑,对着后头的那一众仆人说:“你们在庄子里过的还好?”
那些人统统都不说话,沉默着低头——除了几个龚宏的爪牙,他们耀武扬威,抬头挺胸。是更多的人甚至都不敢正眼看龚钦。
“只要你们此时跟着我,我就保你们平安。”龚钦笑道,“不然……”
龚钦脸色一变:“给我拿下他们!赏银十两!”
十两是多少,是一个壮劳力存个三四年才能得来的钱,更何况龚钦刚刚说了保他们平安,真也有心思活泛的人动了动脚。
龚宏顿时慌了,大喊道:“谁敢!我是老爷手下第一得力的人!”
倒是有一个人最先扑了上来,龚钦觉得熟悉,似乎见过,最后才想起来这人就是自己第一天去庄子的时候敢听自己的话拿了鞭子开打的人。他心狠手毒,且不畏惧龚宏的yin威。
有一个人去,就会有第二个。
龚钦看着自己脚下被绑的像粽子一样的龚宏和他的爪牙们,笑道:“知道这叫什么吗?——时不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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