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有姜恒,大约就是史书上会写下的寥寥几笔,或许连这人哪处生哪处死都记不得,然而仅指是为了这样一句,又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慷慨赴死?
龚钦走过马氏被软禁的院子,听见里面嘶哑的哭声,自然知道马氏这次若想翻身,怕是真难得很,因龚复恢复了铁血无情的本性,不为外物所移。马氏的眼泪已经不能撼动他了。
“老爷,原先是听说,那小少爷才是嫡子。”琼花窝在龚复怀中,一双桃花眼水波盈盈,手指在龚复胸前画着圈。
龚复突然握住琼花的说,半是无奈半是叹息地说:“这事儿啊,我与谁都没有说过。我与臣儿他娘马氏,年少相识,她虽粗鄙,然而我两同甘共苦。只是钦儿他娘徐氏,当年是我娶马氏后才成的亲。那时拎不清,委屈了臣儿他们,因此待我日子一好,便就将他们接过来了。”
琼花眼咕噜一转,知道龚钦说的并非是骗她的话,她年纪还小,因此对龚钦的遭遇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同仇敌忾,因此小心翼翼地说:“那谁大谁小呢?”
“自然是马氏为大,她比徐氏先进门。”龚复皱了皱眉,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丁点以前没有抓住的东西。
琼花笑道:“老爷睡糊涂了,怎么就马氏为大了。若一直与马氏一起,或许老爷一辈子都无成就,是徐氏拉了您一把,纵是天降奇才,也得有人赏识才是啊。况徐氏又为老爷生了嫡子。若是宣扬出去,不知多少人得戳您的脊梁骨呢。”
“他们怎敢宣扬?”龚复莫名其妙,“难道我做的不对吗?马氏一生辛劳,徐氏自幼便娇生惯养。”
琼花伏在龚复身上,她在这些情|爱的事上格外聪明,此时心中已有了计较,龚复的心偏的没底,她实在没办法在感情上令龚复将权益交给龚钦,这需要另谋他路。于是她停止了话头,笑着去吻龚复的唇,两人拥吻在一处,琼花强忍着恶心想吐,还需装作一副沉迷其中的假象。
*渐歇,琼花躺在龚复怀里,龚复心情极好,还能小哼一首曲子,琼花跟着唱起来:“问几时,君几意,妾能许何处……”
而李治隆则是在房内与姜恒龚钦一处,三人各坐一处,龚钦最先打开了僵局,他面无表情,竭力使年幼的身体看起来充满信服力,他盯着姜恒,问道:“向先生请教,我们今后能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姜恒故作高深的晃晃脑袋,笑不露齿道:“端看少爷想走哪一条路,人想活总有活法,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这简直是屁话,龚钦面无表情:“泰山是个什么活法,鸿毛又是个什么活法。”
“乱世出英雄,少爷年纪轻轻,若有抱负,必定入一柄利剑,锐不当。”姜恒笑嘻嘻地说,然而这话实在没什么用,或如小时候大人说‘你若认真读书,终有一日考上状元。’骗小孩的话,谁当真谁傻。
这人简直将自己当傻子骗,龚钦站起身来,笑道:“我出去走走。”
直到他踏出房门,一直沉默看书的李治隆才抬起头来,他目光暗沉地看向姜恒,然而语气冷淡无情:“你不该这么和他说话,他虽然年纪小,却不傻。”
“一个孩子能成什么事儿?不过说实话,他昨夜那番话不像个孩子说出来的。”姜恒简直变了一张脸,极其狗腿的坐到李治隆身边去,笑的花枝乱颤,几乎是把春天融化在了自己脸上,“李兄你教的吧?本就是来辅佐你的,你这样的人才,才是能成就大事的人。”
李治隆合上书:“我告诉你,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李治隆不是什么天神下凡,一介凡人,保命才是要紧。你若真为我想,就对他放尊重些。我有预感,他不是个普通人。”
而这个‘非普通人’则侧立在窗口听墙角,他心情复杂,对于李治隆他并非百分百的信任,此时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人几分信,多少真?多少假?’他感受到自己的动心,即使这动心来的十分不合时宜。
“大少爷!”丫鬟的惊叫传来。
龚钦这才匆匆离开窗边,却看见龚焕臣提着一柄长剑,显然喝多了酒,晃晃悠悠地冲了过来,他大喊大叫,几乎是怒吼着说:“龚钦!你给我滚出来!”
龚钦此时正跑到龚焕臣跟前,他一点也不惧怕自己的这个‘哥哥’,前世的阴影似乎已从他的生命中移除了。龚焕臣似乎疯魔了一般,长剑直指龚钦得到喉咙,他的喉咙里像噎了一口痰,粗哑地厉声喝斥:“你叫那个贱|人在我爹面前说了什么!”
原本莫名其妙的龚钦一下就知道事情的模糊缘由,必定是琼花在龚复面前说了什么,损害了龚焕臣的利益,才有了这样一出戏。他状似无辜地问:“怎么了?哥哥,我怎么了?”
“闭嘴!”龚焕臣因气愤开始剧烈地喘气:“你以为你这样就以扳倒我!我在梦里能杀你!在这儿也能杀你!”
他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长剑在他手里就像一个笨重的锤头,几乎挥不了作用,他头昏脑涨地乱挥一通。他似乎看到了满眼猩红,就如同梦里的监狱里一样,这个他从来看不上,视为眼中钉的弟弟终于要死了,他甚至快活的大笑了出来。
然而现实只是龚钦和丫鬟仆人们在原地看着他疯,没有人想过去阻拦他,甚至每个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他们只是这个府里最底层的人,只有微薄的薪资,每日却比畜生还要辛苦,因为卖身契,他们甚至不能如长工一样说走人就走人。
“你在做什么!!”龚复的怒吼声在耳边响起,他一掀衣摆,然而却被胡乱甩动的长剑拦住了脚步,于是指使旁边的下人们去送死,“愣着干什么!给我拦住你们少爷!”
琼花在后头跟着也来了,她嘴角带着笑,然而龚复转过头来的时候,又变得楚楚怜。她依附在龚复身边,如一朵无骨的美人花。
然而这花长满利齿,很显然是以人肉为生。
龚钦看着他的父亲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在人群中走动,他现在肥胖的如同一头猪,或者一个滚动的肉球,不知从厨房的哪个角落滚了出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世上。他一头的汗,在大叫中露出自己的丑陋的牙齿。
这令龚钦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曾经也风华正茂的父亲。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孽子!”龚复第一次怒斥龚焕臣,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此时的龚焕臣已经被下人带回去,换了身衣裳,在龚复的指示下泼了冷水,喝了解酒汤。他并非是烂醉如泥,还留有清醒的余地,因此在龚复的责骂下,他低垂着头,不敢相信自己借着酒劲做了那么愚蠢的事情。
龚复骂道:“我以为你会有长进!”
龚复艰难的左右踱步,他张开了嘴,然而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他气的说不出话,最后他指着龚钦对龚焕臣说:“你瞧你弟弟,他小你多少岁,但他让我这么操心么!”
这时候的龚钦全然忘了自己曾想要这个不让自己操心的儿子的命。
龚钦笑了笑,十足的温良恭俭让的好弟弟的德性。
这却终于点燃了龚焕臣这个炮仗,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哪里错了!凭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是个乡下人!他!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富家少爷!我有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你将娘软禁!难道有一天不会对付我吗!你眼里从没有妻子儿子,只有你的钱!你的银子!”龚焕臣的眼泪却下来了,他在酒精最后的力量下哭出了声音,“如今世道不景气,我努力了!我的所有心力都花在了上面!你却要将它收回去!去给一个小屁孩!!”
龚复勃然大怒:“是你不争气!即便是世道不景气,会损失这么多?不赚反亏!别拿世道来搪塞我!是你去和狐朋狗友吃酒寻欢!我给你弟弟怎么了?那几个铺子又值多少!你弟弟这么小,给他几个铺子闹着玩又怎么了!”
铺子?龚钦心下一片宁静,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这父亲吃错了什么药,怎么这个时候想起给自己这个怜的孩子一丁点的补偿了?
“我就知道!你只是装成一副要补偿我和娘的样子,你软禁了她!现在又要软禁我吗!”龚焕臣站起来,双眼通红的指着龚钦,“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是个养不熟的小崽子,指不定他怎么恨你呢!现在来做个好爹,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这话或许应该从很多人的口中说出来,却不应该是从龚焕臣的口中出来。
龚复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他的一切表情都消失了,他沉默下来,忽然显的像个老者了,在和儿子的争斗中节节败退。
龚钦要笑不笑,张嘴无声的对龚焕臣做了个口型:‘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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