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金鱼
今天我刚吃好晚饭,德明手拿一张兴冲冲地跑来到我家。他家不订报,订一份晚报很贵的,每月要五角。不过有时他阿爸心情好,就会花两、三分买一份晚报消遣消遣。我家订的是,每月一块钱。邻居中订报的不多,所以第二天这张报纸就借了出去,要过两、三天才回来。我对不感兴趣,倒是德明家的我们以翻来复去看上好几遍,里边有不少希奇古怪的事。
见他这副腔调,我就问他有什么好消息。他让我看报纸,原来徐家汇一家花鸟商店弄到了一批五彩珍珠金金鱼,是最近培育出来的新品种,有一寸长,一角四分一条。还说数量有限,要买的礼拜天请早。我对德明讲这太贵了,在新城隍庙,同样大的“朝天龙水泡眼”和“红狮子头”也只要一角。德明却说这是稀有品种,如果养出小金金鱼就以卖大价钱了。他也太天真了,鱼还没买来却想卖它的子孙了。
金鱼其实不贵,就是难养。在新城隍庙,刚孵出来的小金金鱼,约一公分,身上刚有一点颜色,一分钱好买一调羹,约五、六条。再大一点如半寸长,颜色基本上长好并看得出是什么品种,也就两、三分一条。这些小鱼很骄贵,饲养不得法就过不了黄梅天,今天死一条,明天死两条,没几天的功夫一缸小金鱼全白肚皮朝天,有的身上还长白毛,但只要过了黄梅天问题就不大了。
我拿出五分钱一张的上海简易地图,平时我们出远门,都是先查地图。有二十六路电车到徐家汇,但一数站头却吓了一跳:“德明,来回要两角车钱,花三角四买一条鱼太不值得了。”
“我们以走着去。”
“吃饱饭了,练脚劲啊。”
“那以走着去,乘车子回来。”
最后我还是被他说动了,德明还要我明天帮他向张妈讨钱,因为我能说会道,我也只得答应。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德明家,大哥和二哥都上学去了。见我到了,德明便恭恭敬敬地站到了张妈面前:“妈,给我两角,阿魏要我和他一道去买金鱼。”明明是他要我去买,怎么就成了我要他去了。不过我知道他这样说是有他道理的。
“你这个‘讨债鬼’,这个礼拜我已经给你一角了,你太会用钞票了。你二哥一个月也用不了一角。”张妈说得没错,德明用的钱跟他大哥差不多,而他二哥平时几乎不花一分钱,最多也就是借几本掉眼泪的书来看看。
“你把下个月的零用钱先给我。”德明也懂人吃猫粮。
“你买什么金鱼要两角?”张妈是心痛这两角钱。
“是新品种,一角四分一条,两分买鱼虫、四分做车钱。”德明把晚报递给张妈。
张妈不识几个字,但多少钞票还是看得懂的:“一角四分只买一条,我钞票没地方用,一角四分我好买一斤带鱼。”
看来我不出场这两角是讨不到了:“张妈,上次德明描写蚕宝宝的作文就得了五分,比我还好。周老师说他热爱小动物,这能帮助他提高学习的兴趣。你让他养条金金鱼,他作文就再能拿五分,那你就开心了呀。”
“两角拿一只五分,这代价也太大了。”张妈嘴上这么说,心却有点动了。她掏出两张五块头,我和德明的心别别地跳了起来。“去,你们俩个帮我去买四十斤仙米来。”看来我的话起作用了。
德明紧紧抓着钱和粮票,我拿了两只米袋和购粮证,便兴冲冲地跑去米店。德明家缺粮,吃的多数是仙米。听张妈说仙米涨性好、耐饥。
到了米店一看,买米的人没几个,德明递上钱和粮票。米店的伙计却问他要买十四块三角的还是买十四块七的,德明哪里知道。我问他十四块七的好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们它涨性好而且吃口像大米。德明还在犹豫,我就对他说我们买十四块七的。
他拿了一只大号木斗,弯下腰从木制的米柜中掏起一斗米,倒在一个箩筐里,接着又是一斗。这时磅秤显示超过了二十斤,他再用一个像大碗大小的小木斗掏走一点。我马上把米袋套在漏斗的出口,二十斤米就下来了。德明从柜台上拿了一小段细麻绳,我把米袋子扎紧。就在我们买米的功夫,柜台前已排起了长队,大家都想来买十四块七的仙米。
我们买的米张妈很满意,我把功劳算在了德明头上。不一会儿丽华和晓萍来了,小组时间快到了。出门前张妈拿来了两把剪刀和一把菜刀,要德明小组后磨好。我知道张妈是不会爽爽气气给德明钱的,总想弄点事情让他做做,这样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张妈一走,丽华问德明闯了什么祸。在她眼里德明只有做错了事张妈才会罚他做家务,今天她失算了,磨剪刀不是惩罚而是有报酬的。德明不回答却向她讨那只大鱼缸,这是一个东家搬家时送给丽华的。它用三角铁皮再配上玻璃做成的,既养热带鱼也养金鱼。丽华家住人都嫌没地方,这鱼缸只好一直放在床底下闲着。德明想要,但怕她拒绝自讨没趣。我告诉丽华今天张妈赏他两角钱,我们要去买五彩珍珠金金鱼,如养在鱼缸里就比养在小水缸里好看多了。丽华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小组还没结束,德明把磨刀石和一块旧的洗衣裳板拿了出来。他递给了我一块磨刀石和一把菜刀,我只会磨磨菜刀,而且关键的一道工序还要德明来完成。他磨刀剪的手艺是偷偷地从削刀磨剪刀那里学来的。每当削刀磨剪刀的进弄堂做生意,总有不少小孩围着看上一阵子。当然,我们是看热闹的,而德明却在看门道,有时还要请教磨刀师傅。这样几年看下来,他罗卜干饭就吃出来了,差不多学出师了。不过我会磨一种刮胡子的薄刀片。这薄刀片一包一角,有两片。刮了没几次,刀片就钝了,我爸把刀片就沾点盐水,在磨刀石上磨,我也磨过好几次。这样就以反复地用,直到刀片断掉。
我们一直磨到吃中饭才完工,我们就是游戏了。张妈用块破布试了试剪刀,那刀剪起来是又快又省力。她很满意,便掏出了两角钱:“这是下个月的零用钱。”原来这不是工钱,看来今天刀剪算是白磨了。
礼拜天一早六点我俩捧着两个有点份量的小缸就出门了,德明说大口瓶太小,痒气不够。路上没有几个行人,我们沿着清静的复兴路往西行,翠绿的捂桐树把马路遮得严严实实的。树丛中有无数的麻雀和其它小鸟在叫个不停,一边叫一边在茂密的树枝中上下蹦跳不停。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书里这么说过。突然,一滩不知什么鸟拉的屎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了德明头上。德明不嫌脏,还舍不得擦掉,说这是喜鹊的屎,他今天要交好运了。这怎么能呢,我们连喜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问他难道今天花鸟商店的金鱼奉送不要钱,他笑而不答。
到了衡山路我们便转弯朝徐家汇方向走,花鸟商店就在衡山路的那一头。衡山路比复兴路西路更宽大、更清静,路边的捂桐树更高大,马路两旁的房子也比复兴路的好看。虽然现在已是夏天了,但漫步在清凉的林荫大道上,我们并没有太热的感觉。
我们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到了这家商店。离开门还有半个多钟头,店门口已经有人在排队了,大家都想趁早,晚了怕买不到。
整个队伍中我们两个年纪最小,后面的人还问我们养金鱼有多长时间了。我回答说也就两年的功夫,德明便问他养金鱼有什么绝巧。他告诉我们养金鱼只要注意两个问题就行了。一是喂食,少食无妨,多吃撑死。一个礼拜喂两次鱼虫就足够了。鱼能十分钟内吃完投放的鱼虫为适量,不能多喂,因为金鱼是底等动物,没有什么记性,你放多少它就吃多少,容易撑死。还有就是换水,换水不得法鱼也容易死。冬天只要水不混,一个月换一次就以了,夏天则要换得勤一点。最好是天落水,自来水则先要放在太阳底下晒一、两天,然后把水放在鱼缸旁,等水温一样了再换。换水量一次最好不要超过一半,这样就不会出大问题。旁人听了都点头称是,今天我们碰到了老法师,又长见识了。
开门前一个营业员把一块纸牌子挂在了门上。牌子上说由于数量有限,每人限购两条。这时队伍后面就有人来问我们买几条,我告诉他们买两条,有人还说让个位子给他,愿贴一角车钱。看到那么多人要买,德明头脑又开始热了:“阿魏,我们每人就买两条,一雌一雄,放弃太惜了。”
后面的老法师也劝我们买两条,说成对的鱼好养。他说的有理,但我们带的钱不够,还差两分,总不见得回家去拿吧。俗话说,一分钱能憋死英雄汉,何况我们缺的不是一分钱而是两分。德明又是那句老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小眼睛一转,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两张香烟牌子。一张是大路货,另一张是薛平贵东征,是值钱货。接着他就挨个推销,不过大家都是金鱼爱好者,对香烟牌子不感兴趣。
我们正着急呢,这时有个老头路过。他仔细看了那两张香烟牌子,就问我们要卖多少。德明没说价钱,却问他愿出多少。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讨价还价的老手。那老头说他愿出五分来买那张大路货。德明想了想,装出一付吃了大亏的样子:“要不是我缺钱买金鱼,我是不会出让这张香烟牌子的。”那老头也没多说什么,给了钱便拔脚就走。我说这张卖了好价钱,德明却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它值多少钱,反正以后他以再去赢人家。
开门了,大家一涌而入。商店的师傅说排在前面的人以保证买到一雌一雄,后面的就难说了。五彩珍珠是珍珠金鱼中的名贵品种,浑身就像镶满了珍珠,粒粒饱满。特别是那雌鱼,其身材肥胖浑圆如球状,十分爱。鳞上的颜色有白、蓝、黑、红、黄五种,色彩斑斓非常好看。
回家的路上德明说要减少振动,让鱼歇口气,所以我们是走走停停,十分小心,其实是两只手累得不行,那鱼缸加上水少说也有三斤重。他还说我们不用去买鱼虫,以自己去捞。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过了斜土路许多小河浜里都有鱼虫,路程和徐家汇差不多。夏天鱼虫捞得多了,晒鱼虫干作冬粮,实在不行就去南货店买五分一包的虾子来代替鱼虫干。
我们花了近两个钟头才回到家。一路上他的两只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这两条鱼,我知道他又要一个礼拜没心思读书了。我们的四条腿是酸了一点,但这走路钱换一条金金鱼太值得了。
葱油饼和糟田螺
下午阿婆给了我和海伦一角钱去买点心。我想买葱油饼吃,它油水足好吃而且合算,海伦却想吃甜大饼。我告诉她甜大饼和葱油饼都是五分一个,但其用料和做工比葱油饼差远了。海伦依了我,还说吃东西跟着我肯定不会错。
人还未到摊头,就远远闻到了五香糟田螺的香味。口水马上就在我的嘴巴里地渗了出来,我连忙咽了一口。不知是什么道理,我和德明只要一闻到好吃的就要流口水。后来在中得知,这就是俄国科学家巴普络夫说的条件反射。我和德明经常有事没事来太平桥走走,就是冲着香味来的,也算是不花钱的享受,吃不起闻闻味道也不错嘛。
那糟田螺烧得是很入味了,大锅里放了几块很大的桂皮、一把香葱和几块白白的肥膘肉,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就看不出了。有不少人围着锅前看着,大概他们和我一样没钱,只能看看来解馋。我知道一小碗就要一角五分。我是没有什么机会存到一角五的,平时只要有五分钱,我就拿去派用场了,因为我和德明觉得钞票不用光心里就不踏实,只有吃下去才真正算是自己的了,所以我也只好闻闻糟田螺的香味。
海论看了看手里攥着的一角钱:“你想吃糟田螺啊?”我点了点头,又把嘴里多余的唾沫咽了下去。“那我们今天葱油饼就不买了,明天我走着去少年宫,省下的车钱买一碗我们俩人吃。”我知道海伦对我最大方,但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用她的钱,再说这样今天葱油饼就吃不成了,这两样我都要。海伦拉起我就朝葱油饼的摊头走:“不买就别看了。”
葱油饼炉前的队伍老长,卖筹子也要排队。老规矩,她去买筹子,我排队看做葱油饼。那烤葱油饼的烘炉直径约两尺,上面是块圆的厚铁板,铁板边上有个手柄,用来移开铁板。台面上的面是搀油和的,一团团看上去油光铮亮。那师傅不用擂滚滚,他拿起一个面团往台面上一甩,那面团就成了窄而薄的长条,他用手从一个小缸里挖一点酥油抹在上面然后卷起来,再一甩,还抹酥油。这样几下之后,他从一个碗里抓起一把葱撒在面条上,卷上,再往台面上一扔,葱油饼的坯子就做好了。
那师傅在铁板上刷了些油,把葱油饼坯子放在铁板上,同时用手把它们摁成直径约十公分的圆饼,约十个。他两只手像变戏法一样,快速地移动铁板上的葱油饼坯子,不时还翻过来看看。等贴着炉板的一面有点黄时,他将葱油饼全部翻个身,在饼上刷上一层油。当饼的两面都有点焦黄时,他将铁板移开,随后将葱油饼一个个竖着靠在炉壁上,再刷上一层油,盖上铁板后开始做第二锅。
这样烤了一、两分钟,他把炉里的葱油饼翻个身,再刷油。一、两分钟后他再移开铁板,只见炉里的葱油饼烤得焦黄油亮、葱香扑鼻而且在吱吱地叫。他如火中取栗,快速地将滚烫的葱油饼拿到了盘子里。我递上两只筹子,换来了两只葱油饼。海伦给了我一块手帕,怕我烫着。
那葱油饼外皮脆、里边酥,油水足,海伦吃了直叫好。我告诉她,还一种韭菜饼,做法和葱油饼差不多,就是少了一道烘烤,油水少一点。其味道也相当不错,价钱和葱油饼一样。如她想吃,哪天我带她去尝,代价是要帮我跟阿婆讨钞票。海伦一口答应。
回到糟田螺前我又停了下来。海伦又拉我走开:“你想吃就和阿婆去说。”
我才不吃她这一套:“还是你去说,阿婆喜欢你呀。”
“我说就我说。”
想不到礼拜天江湾妈妈来上海时就带了一大蒲包田螺,能是阿婆打电话去的。阿婆把这些田螺养在大脚盆里,在水里滴了几滴麻油,说这样田螺就会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出来。看到这些田螺,就想起小时候阿婆给我们讲田螺姑娘的故事。海伦还说她长大了要当田螺姑娘,烧饭做菜给阿婆吃。
阿婆放了桂皮、茴香、葱、肥肉、酱油和田螺一起烧。中午放学回家,我又闻到了糟田螺的香味。我和海伦一人一碗,海伦怕大肥肉,便把肥肉给了我。阿婆却一定要她吃一点,说不吃油水她舞跳不动。糟田螺烧得很香,也很鲜美,但肉头老,嚼起来费劲,大概火候没到家。
我把那碗糟田螺端了过来,用一根缝棉被的针把壳里的肉挑出来,下面肚肠之类的东西我是不碰的。海伦吃东西比我优雅多了。吃得慢就不说了,比如有被鱼骨头哽住了,她总是能将鱼骨剔出来,把饭咽下去。而我就省事多了,多扒几口饭把鱼骨头送下便是。但她吃螺丝和田螺却和别人大大的不一样,她是把壳里的东西全吃下去的。如果有小螺丝,她会吐出来。因为我们小时候看阿婆吃螺丝就是这个样子的,阿婆说里面的东西都吃,海伦就照阿婆的样吃。我告诉她螺丝肉后面的是脏东西,她就是不听,还说阿婆能吃她也能吃。后来想想她也有道理,平时我们吃毛蚶、蛤蜊、海蜒和烤子鱼都是整个吃下去的,连五肠六肺包括没有来得及拉出来的屎。
我一口饭还没动,半碗田螺就下肚了。海伦吃一只田螺要扒好几口饭,怪不得她吃菜这样省。这点我正好和她相反,我是先干掉好吃的,她则把好吃的留到最后。比如吃葱烤大排,我一口饭还没下去,骨头上的肉已啃得干干净净了。而海伦则要等到碗里剩下最后一口饭,才开始慢慢享用她那块排骨,细嚼慢咽,好像这样一块排骨在她嘴里就成了两块。
吃好饭海伦便把省下的半碗田螺推到了我跟前,还学着阿婆的腔教训我:“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我不买她的帐:“饭你天天吃,有没有滋味?”
晚饭我又是半碗糟田螺,加上中午的,今天糟田螺我总算吃爽快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我的大便量多奇臭,而且特别的硬,弄得整幢房子都是腥臭味,阿娘又讲我马桶没盖好。我告诉她我的大便臭是因为昨天吃了太多的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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