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侯做忧国忧民状,叹息道:“只盼陛下多些坚持,方是黎民之幸。”
听得闵靖远一阵嗤笑:“与你有甚差别?”谁做皇帝还能少得了柏氏好处?说得好像真的很关心皇帝似的。
临淄侯搁下酒盅:“你看如今朝局如何?”
闵靖远毫不遮掩地吐出一字:“乱。”顿了一顿,又道:“长此以往,恐入乱世。”皇帝虽弱,可大臣个个强势,共同把持中央,故而中央总体并不弱。
赵王为藩王,当初姜太后为幼子争得多项特权,首当其冲便是可募兵,可开采盐铁,赵地富庶,想来赵王兵强马壮不在话下,再有朝中大司马连先隆为赵王岳父,没有不为女婿说话道道理。赵王还为两个儿子聘世家女为妇,又将女儿们嫁进勋贵之家,他自己还纳了当地豪强之女为妾,光靠联姻,就织出了一张密密的关系网。如今即便皇帝想动赵王都难下手,何况他根本不欲手足相残。
光这两者,便足以带来兵祸。兵祸,就是十足的麻烦。过惯了太平日子,谁喜欢刀光剑影?
临淄侯道:“还是你们闵氏舒服自在。”闵氏自其先祖闵子安以纵情山水青史留名后,后人多狂放不羁爱山水,即便留在朝中,也多是国子监、崇文馆之类的清要职务。
故而世间有闵氏出名士之说。
不管谁做了皇帝都要文人名士为其歌功颂德。
闵靖远仰头饮尽一盏,姿态潇洒,举止尽现风流之态。随意一抹须上沾上的酒渍,慢悠悠道:“你柏赞之若要太平,谁能乱的起来?你想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皇帝没有儿子,赵王仍无反心,依旧观望。哪是说乱就乱的?赵地距京师数千里之遥,狼烟四起,也未必燃得到京师,他还能胡乱冲动不成?总得有一个过程,在这过程里,临淄侯就能布置好了。
世家想的从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自家权柄,国之福祚不过附带而已。皇位上坐的是谁?有甚要紧?只要别太蠢,软弱一点也无妨。
今上虽心肠软的要命,却绝不是个愚蠢的。
闵靖远也不问他心中属意赵王还是那还没影儿的嗣子,老友一场,他肯来教柏冉,全是看在他与临淄侯相交数十年而已,再多,各自都有家族考量,不能随意搅和了。
若是放在从前,还真如这老东西说的那般,他柏赞之想的,就没有不成的。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有两件无法把握,其一,是皇帝的寿数,其二,便是自己的寿数。
年已高矣,算不准身后事。临淄侯也不得早做规划,他道:“如今看来,姜老太公倒是个人物。”草根出身,自己飞黄腾达不说,还硬是把女儿拱上后位,椒房之家,至少可保两世富贵,死了以后也不怕子孙受祸。
名士便是如此了,清谈国事,想到哪就说哪。
闵靖远也赞同:“鄙漏了一些是真的,他那个出身,能做到这一步也颇不容易了。只可惜子孙器量不如乃父乃祖。”这位老先生本是洒月兑之人,旁的都好说话,甚少与人计较,唯有一样,他最恨不遵礼法之人。礼败,则世间无道,安能秩序井然?
闵靖远一吐槽起来就停不下:“他爹不懂也罢了。”这老头一点也不怪姜老太公,老太公过去操持着杀猪本行的时候,名叫狗剩,直到发达了,觉得实在不好听,才依依不舍地改了个雅相点的,叫本松,就这么一个人,从心土到身,能把功业立起来就不容易了,还怪他做什么?闵靖远也很明事理,就算看不惯人家,也不会随便就指摘人家不是。
“可姜泰不同,他总是学过的,学过总该用起来。规矩礼法,齐家之道,岂可废弃?没底蕴的人家,正该立家规,修族谱,以这一代为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期生生不息才是——姜泰这蠢货偏不,他我行我素,怎么想就怎么来。其父草根出身,他不以为耻,这本是好的,不忘本是人之本分,可他却以此傲王侯,沾沾自得,还欲维持其父做派,没规没矩,家中嫡庶不分,人人都告诉他是错的,他非不改,这般固执己见,真是蠢不死他!总有一日,不待人家收拾,他自己就绷不住。”
那毫不留情的言语,听得临淄侯笑得一抽一抽,手里的羽扇一个劲拍着地面,笑完了方道:“创业容易,守业难。姜氏之盛,三世而消。”他做总结道。姜本松给了个好的开头,可惜到底子孙不争气。
闵靖远吐槽完了以后,身心舒爽,心情颇愉悦,在愉悦心情的驱使下,他有心情来提醒老友了:“先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有没做好的。”
终于到正题了,临淄侯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绕到这里,他放下酒盅,正襟危坐。
闵靖远瞥了他一眼:“来日大郎若直接承爵,子尚如何自处?不立父立子,名不正言不顺。”没有绕过儿子,直接扶持孙子的。
这其中还有个道理,子从父是天经地义,若是子的地位为尊,便与孝道相悖,遇分歧时,听谁的?
原本有一个法子,或可一试,出继,柏原出继旁支,那从礼法上就不是柏冉父了。可是临淄侯就此一子,如何舍得下?
这一建议一提,便被临淄侯果断否决:“为孙逐子,阿冉将受恶名。”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闵靖远满冥思苦想。
临淄侯试探问道:“若使子尚出京,安心做个名士,逍遥度日如何?”
名士是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最为出名的,便是眼前这位帅老头,不论到了哪,都是人人追捧的对象。又因他们淡泊名利,不掌实权,且个个才华横溢,他们说的话,极有分量,更重要的是,能得个好名声,为家族增添名望。
闵靖远低头一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他教柏冉几天,便觉得柏冉比柏原更适合那个位置。现在朝中正酝酿着一场政变,不知何时就触发了,当此特殊关头,一个眼光犀利,有胆识有担当,果敢魄力的掌舵者就极为重要。
为何柏、顾、连、陌、谢、夏、陈、闵此八大著姓,柏氏为首?哪个世家没有自己的资源?连氏与陈氏根基在军中,两家家主各位列大司马、大将军,谢氏以经纶称名,夏氏以德立家,陌氏扬名在礼,闵氏之灵性,天下皆知,顾氏如今是式微了,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显贵的。
各家有各家的优势,为何偏偏就让柏氏处高位?琅琊柏氏之名,普天之下,何人不生敬意?靠的难道是比人家多占了几个要紧席位?自然不是。靠的,是有一个敏锐果敢有胆识的领导者为家族掌舵!
临淄侯多狡猾的一个人,他眼光毒的很,轻易从不站队。当年先帝末年,他硬是等到姜太后把蜀王骗进宫里一杯毒酒药死了,看出了这女人的传奇狠心手段,才立即领着一大拨大臣拱卫今上。那个时机甚是巧妙,姜太后出身寒微,先帝嫔妃中多得是世家女,世家女之子要给杀猪人的外孙称臣,还不如死了,尤其是几个心高气傲的。其中就以皇长子蜀王为最。姜太后弄死了蜀王,许多中立的勋贵世家只以为将反弹,恐其他王因兔死狐悲而齐心,都还举棋不定。唯临淄侯瞅准了今上为嫡子,占着大义,姜太后战斗力强悍,不会拉后腿,果断就决定了。
果然,姜太后一路护持,把今上弄上了皇位,今上即位后,仍旧不太平,姜太后又弄死了造反的齐王、魏王、临川王、汝阴郡王满门,三尺白绫赐死了帮着各自同母兄弟的长阳长公主、会稽长公主、豫章长公主与各自驸马。手段干脆,半点拖沓都无。
站队是个技术活,要么永远不站,谁成了天子便效忠谁——比如陈氏——这样的大臣,最是忠贞,皇帝用着最放心,但随之而来最为明显的就是,皇帝不会将这样的人做心月复;要么,就在其他人之前下手,从来只有雪中送炭为人称颂的,没哪个锦上添花还能让人念念不忘。
就这样,临淄侯成了今上眼中最为忠心体国的好大臣,成了世人眼中维护礼法,不惧恶势力的高尚人物,名利双收就是如此。
如今,朝廷忙着争储,临淄侯府亦为世孙排扫障碍。
“这事越早完越好。”闵靖远道。早早定下柏原的形象,到时也无人能说世孙不孝,世孙目下才四岁呢。
临淄侯自然不会什么都扫清了,将柏冉护在温室之中,直到需要时才放出来。但关乎礼法,关乎阴私之事,最是难缠,柏冉若想要干干净净的立世,就半点也沾不得。
临淄侯见闵靖远赞同了,便道:“这是自然,话已说到此,还有一请,请闵兄答应。”
“你说。”闵靖远见商量出了法子,心情大好,子尚与柏冉都是他看着大的,算是极亲近的晚辈,临淄侯又与他是多年的莫逆之交,能完满的解决这一棘手问题,自然高兴。
临淄侯悠悠道:“令子尚入你门下。”有个名士做师傅,便意味着有许多名士将你做自己人来待,要扬名也少些曲折。
闵靖远听罢便扶额,就知道这货不会好心来请他饮酒,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不喜收徒,只因怕有羁绊,收了柏冉是因临淄侯再三请托,他又亲眼见了,觉得天资很可一观,一时欣喜才收了的,不然,此时他已如先祖闵子安那般遍历山川了,哪里用得着苦逼的在这做教书匠。
闵靖远心内大悔啊,只恨迟日春暖,和风微醺,气氛太过美好,害他将歹人做了好人,多嘴来提建议。
还能说什么呢?收一个是收,收两个也是收,他能拒绝的了么?只得捏着鼻子应了。
临淄侯笑得适意:“恭喜闵兄又得一高徒。”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