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坐在堂中等柏冉回来,柏冉没等到,却等来了柏原送回等家书。柏原从年初开始收门生,很有开山著学的架势。前两年他变成名士后,不是没世家找他做老师,他是一一都推却了的,每日居无定所,四处游访,把中原九州都踏了个遍。直到去年走到了青卞山,见这处山明水秀,便想留着做隐士来的。
奈何他名头越来越响,写的诗篇已有人争阅,不羁放荡的言行也为人所传颂,逐渐成了个海内名士。到了青卞山没两日,就有当地望族世家风闻,领着孩子欲来拜师。他想闲着也是闲着,为家里教几个弟子出来,以后也好给阿冉做帮手,便应了。择了一个资质上佳,底子也不错,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收入门下。一开了这个例子,家人送来的,自行来拜师的孩子越来越多,他又斟酌着收了三个,眼下他共有四个门生了。
弟子不在多,在乎能否成才,且还需把握好人品,不然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学生,临到头却投了政敌,他能被他爹抽死。故而,他这一两年内都不欲再收新徒。
柏原来信,就是把这一年都事大致说了说,总要让家里知道他也不是光顾着游山玩水,经营名声的,他也在为社会做贡献。
看完信,谢氏就坐着出了会儿神。锦娘在一旁见了,心内叹了口气,却也无从劝起。幸而,不多时,就有一青衣小婢趋步入内道:“大郎回来了。”
谢氏方提起些精神来。过了一会,柏冉就往这来了。她换了身轻薄的外衫,趿拉着木屐过来,一条腿踏入了门槛,回头对身后跟着道书僮仆从道:“我与阿娘有话说,你们都在门外候着。”
跟着她的仆从皆有眼色,立即便退出十步开外。
谢氏见此,一扬下巴,身后服侍的婢子也都退了出去。
堂上剩下母女俩,柏冉坐到谢氏身旁,脸色少有的认真:“儿之姻缘,恐累阿娘费心。”
谢氏知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个,必是宫里遇上什么事了:“仔细道来。”
柏冉便将皇帝的话大致说了一遍,并道:“皇室如此,别家定还有,早做打算方好。”如今时局敏感,她这地位,正是块香饽饽,京师适龄女孩很多,瞄准她的定然不在少数。
谢氏明了,她将手边道书信递给柏冉,赵王欲以嫡长女安兴郡主招柏冉为婿。正是这一件,让谢氏方才出了神。此事,着实棘手。
柏冉看罢,放置一旁,道:“阿爹能知道,说明赵王已放出消息来试探了,待过几日,必能传至京城。公主郡主同出一宗,帝室女孩皆有傲气,不宜为配。”话是这么说,但她总有种与小公主不仅缘尽于此的第六感。她为毛要有这样的预感……难道在不知不觉间,她已变做萝莉控了么……她从前明明控御姐来着……
在谢氏看来,帝室不帝室的倒无妨,为难的是柏冉这身份。时人待姻缘,多有算计,如何能获利最多。柏冉也算计,只是她的是如何相安无事不被发现,其他的,倒先摆一边了。谢氏见柏冉皱着眉头想的专注,不禁又生起愧疚,若不是……,阿冉到了这个年岁,也是百家求的时候了,原该享受小女孩的羞涩期待,在父母膝下承欢,何至于现下这百般纠结,既不能不娶,又恐委屈了人家一生,还需防备着不能被揭穿了,竟是只余计较与惶惶,毫无半点喜悦了。
柏冉好不容易从“我不可能变成了萝莉控的啊,我明明不是萝莉控”的凌乱中挣月兑出来,久不闻谢氏说话,便梳理了下思路,将自己的计量道出来:“不如谁都不能答应,干脆,就散出消息去,近几年,儿都不议亲。”过几年,应当会有稍明朗些的格局了。到时看人也能单纯点。柏冉预备祭出拖字诀。
谢氏一想,道:“需说与君侯知道。”言下之意,便是同意她的想法了。柏冉便微微的露出点笑来:“阿翁那我去说。”她知道谢氏并不喜与临淄侯多接触。礼数是礼数,但十年前那番对话,谢氏与临淄侯、柏原除却面上礼数,再无其他更多可言。她也是个极为傲气的女子。
谢氏没反对:“徐徐言之。”
柏冉应诺,正要告退,谢氏拉住她衣袖,道:“先不忙走,与我留过晚饭。”
柏冉自是答应的,虽说在自己院子里也是一样的食不厌精,可哪有和谢氏一起用饭来的有气氛呢?谢氏即便一个字也不说,也不为她布菜,哪怕只是单单坐在那,柏冉都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从八岁时,柏冉从谢氏院子搬出去有了个自己的院子,二人一起用饭道次数就少了许多。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柏冉当然不会错过。
谢氏见她应得毫不犹豫,不由轻笑,让她先去书斋看书,自己亲去厨下看着。
谢氏的书斋,宽敞整洁,焚着当季的香,清爽雅致。柏冉坐到书几前,上有一卷书简,半摊着,显是谢氏正在读的。柏冉便就着看了起来。
是本医典古籍。柏冉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谢氏本就粗通医术,这两年更是潜心钻研,已颇有成就。柏冉自小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无需请大夫的。估计以后只要不是治不了的绝症,她娘都能从把她从黄泉路上抢回来。
看了约莫有两勘,谢氏过来了。柏冉正看的震惊呢,忙起身相迎,指着那卷书简道:“这是秦敷的手书?”秦敷,前朝遗贤,医术高超,救治百姓无数。新朝初建,需些名人雅士来贴金,高帝欲辟他做官,奈何此人脑子十分的死,号称是“便是身死殒命,也不做新朝官”,把高帝气个半死,一怒之下,下诏诛杀,还将他所著之书烧了个干净。
他为人倔强,那救死扶伤的名声却名垂青史,换个时空,他那身医术便是类似于华佗扁鹊的存在,那记载了许多病症详解的医书都被付之一炬,使多少人扼腕嗟叹。如今已过去百余年,谢氏竟还能搜罗到他的手书,难怪柏冉惊奇。
谢氏没觉得怎样,轻描淡写道:“这有什么难的。留心去找,总能找来。”
柏冉简直给跪,假土豪装得再像,在某些方面和真的还是有差距的。她估模着,自己要做到如她娘这般“视富贵宝物如粪土”,恐怕还需数十年。有些东西,还真是生在了秉性之中,难以磨灭的。
谢氏见她发愣,便将手搁她脑袋上揉了两下,道:“发什么呆?你若是喜欢,拿去看就是了。”
柏冉讪讪的笑了笑:“我就是拿去,也不过叶公好龙罢了。”
谢氏便没再多言。这么一打岔,柏冉倒记起个事,问道:“阿娘,近些年各家送来的礼单还留着罢?”
“自然,要做回礼参照的。”谢氏奇怪她怎么问起这个。柏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我想看看。”
“你想看什么?”谢氏倚在细软的隐囊上看着她笑道:“近两年的礼单便装了好几匣子了,拣起来也颇费事。”他们家亲友多,一年收的礼就好有几百件,回礼略少些,但也少不到哪里去。
柏冉没经过这些事,自然不知道,听谢氏这么一说,果然颇费事,不由便蹙起眉来。
“你先说说要看什么,我些许记得。”
柏冉眼睛一亮,那倒好,也省了她统计归类,直接就问了:“阿翁从前做过大司马,按说军中也该有人的,怎地这些年,儿没见过几个。便想从礼单上看看。”
说到这里,谢氏就明白她想看什么了,凡事绕不过一个李子,面上再是疏远,若是有瓜葛,总得在年节时的礼上做文章,不特是贵重的,但必是用了心的。
谢氏低头想了片刻,道:“京中有骠骑将军与卫将军,京外几个校尉,还有不少将军,虽无大礼,却都或别出心裁,或恰逢时候,很是计较过的。”
聪明人间说话不必太明白,柏冉听完就秒懂。临淄侯果然是隐了一部分势力的。她原还琢磨,是将国家部队收归,到某些要紧关头拿来用一用,还是自己养一批大头兵出来——他们家有个不算小的侯国,养几个号称是护卫的大头兵兵犯法——现在半点儿不用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