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最是考验一个人的体能以及忍耐力。每一日醒来,都需要花几秒钟时间来回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而对于程曦来说,她每一天醒来,除了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之外,还需要确定程晨是否安好无虞。
抱着怀里的女儿,感觉到温软的小脸真实倚在自己怀里,程曦失魂落魄的心才终于一点点归于平静。
夜里,程晨大约是受了些惊吓,就算睡着了也紧紧拉着乔默笙的大手不愿放开。程曦洗过澡走进程晨的房间,就看到乔默笙护着女儿睡得香甜。那样寡淡的男人,这一刻五官却柔得似水。
程曦温和浅笑,退出房间。露天阳台上,摆着一套木桌椅,上面放了酒,水果,还有一些小食。
她站在阳台上,抬眸静静看着满天星辰。这时,楼下的阳台,音质精美的音响中传来一个女子慵懒的声线,“如果月亮出来时能和你相伴,如果你还在原地,……”
出于好奇,她探出身子望下去,一个穿着血红色性感舞裙的女子与一个男人正脸碰脸,跳着格外香艳旖旎的贴面舞。那女子穿的是露背装,腰窝处刺着一朵黑色玫瑰,在灯火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光。
他们大约还喝了一些酒,脚步凌乱,身子在夜风中左右摇曳,两人抱得紧得无法再紧。恍惚间,她似乎瞥到那红衣女子眼睑处隐约泛起的水色光芒。
啊,如此深情,却依旧这样悲伤。
程曦抬起身子,坐在木椅上,沉默喝着酒。整个人似一下子陷入无边回忆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抬眸,却不料竟看到对面的露台上,乔子砚黑色的修长身影。
乔子砚沉默望着她,良久。久到楼下的一对爱人已经关了音乐回到房中;久到不远处,天边的明月已经开始变得黯淡迷离。
程曦对上他凝视的星眸,水光撩动,他不曾言语过什么,但那眸中的所有幽光和深邃,她却都明白。
可明白又能如何?她给不了任何回应。起身,走回房间,连一丝犹豫纠结都无。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瞥到乔子砚手中点燃着的烟蒂在如幕夜色中晦明晦暗,犹如无边漆黑的深海中,一抹清寒的光。
躺在床上,隔壁有乔默笙和女儿,程曦觉得无比安心,慢慢闭上双眼,没多久就感觉到睡意来袭。
那是一个梦,程曦知道。她梦到那对缠绵跳舞的璧人,那红衣女子身材妖娆如蛇,全身骨骼肌肉一点点变软,紧紧缠在男人身上。
男人原本是陶醉的,那样的软香在怀,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抵得住诱惑?
但慢慢地,男人的背脊开始一点点变得僵硬,头颅慢慢向后靠,程曦走近,看到的竟是那女人手中染了刺目鲜血的匕首,血渐渐蔓延,在清冷地面上形成一朵血红透黑的玫瑰……
程曦陡然间惊醒。她从床榻上坐起身,连鞋子也忘了穿,脚上的伤才刚刚处理好,但她已经顾不上,打开房间门就跑了出去。
终于想起来,她曾经在某个网页新闻上不经意浏览到过那个红衣女子:世界上最知名的女性杀手之一,姓名年龄不详,样貌不知,但身上有个极具特征的黑色玫瑰刺青。
不不,能够请得起这样的顶尖杀手,那对象绝对不会是普通人,这里大部分的客人都是S市的商政要人,身家清白,没有无缘无故招惹国际杀手的道理,而且他们那么巧就住在乔子砚的房间对面,怕是已经蓄谋了许久。
程曦坐了电梯下楼,来到两栋客房楼之间的花园,疾走的脚步突然停下来。她这样贸贸然前去,只怕不但救不了乔子砚分毫,反而还会令自己陷入危险之境。
环顾四周,此刻已经夜深,酒店里很安静,唯有不远处的海滩边还有客人在游泳戏水。
她放缓了脚步,平息了一下略显混乱的呼吸,朝着海滩边走过去,在经过火警器时,趁着探头照不到的瞬间,她抬手很快按下,然后迅速离开,混进海边的人潮之中。
火警突然响起,客人们很快受到惊吓,酒店的保安和相关工作人员迅速出动,那一对男女正准备敲开乔子砚的房间大门,听到骚动,连忙通过安全通道迅速离开。
乔子砚听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惊叫声,打开门时,正好看到那女子红衣裙的一角消失在楼梯间。
他不动声色,看到不远处有酒店工作人员过来疏散客人,便顺着人群慢慢沿着楼梯往楼下一层层走去。
那红色身影仿佛一道风,在盘旋反复的楼梯间留下一阵极其浅淡的气味。那自然不是香水味,而是三挫仑的气味。
三挫仑,俗称蒙汗药。一般来说,三挫仑是没有味道的,但若长久依附在衣服或者酒精之中,就会很容易识别。
酒店外的沙滩和露天花园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宾客。每个人都显得很惊慌。
程曦隐藏在人群中,因为穿着款式简单的睡衣裤,很不起眼。她的目光轻轻掠过陆续从楼梯处走出来的每一个客人。一旦有火灾警报,电梯就会停用,楼梯就会成为众人逃离的唯一出口。
与那些急于逃命的客人不同,乔子砚步伐慵懒地从楼梯口走出来,双手闲闲插在口袋中,神色淡然,仿佛就算这一刻即将要世界末日也丝毫不会影响到他半分。
只是那一双深邃妖娆的眸却轻眯着,快速地在四周寻找着目标。他是几乎每一天都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人,周围有没有危险人物,他可以察觉得到。
“小曦。”乔默笙听到酒店的警报声醒来,寻遍整个房间都看不到程曦的身影。担心是免不了的,他抱着程晨迅速下楼。
好在,对于乔默笙来说,要在一大堆吵嚷人群中找到程曦,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看到了穿着素色睡衣站在一个高大壮男身旁的她。
她尖锥般的小脸,清冷的眉眼和单薄的唇,曾是他在梦里描绘了无数遍的美好,哪怕只是轻轻掠过,哪怕只得一眼,他也能即刻分辨得出。
程曦从他手中接过睡得香甜的女儿,熟练地抱在怀里。
乔默笙用高大身形替她挡去周围人群的拥挤和推搡,宽大胸膛温暖着她微凉的脸庞,纵然心中有许多疑问,但他却一句都不去问她。
这世界有多大?人潮有多熙攘?聚合离散,有时可能仅仅只是一个转身眨眼的瞬间。
他心中最害怕的,不过是程曦的再次消失。两人重新在一起的时间日渐长了,乔默笙便开始发现,原来岁月流过的地方,总会有印记被刻上。
比如他会难以控制地开始再次为了一个女人而患得患失:害怕她会有委屈,担心她会有心伤,忧虑她会有疾病,最重要,是恐惧她又会沉默离别。
32岁,他是商场上最懂得控制情绪的那个人,看到过太多现实荒芜,人常聚散,就连圣经里都会说:生死有时,聚散有时。
大多数人渴望的东西,他都已经拥有;大部分人看不透的俗世浮生,他却从五岁走进乔家时已然开始明白。
但程曦,却是他人生之中,目光所及的地方,那唯一的一处看不穿。对于她,乔默笙看不穿,走不出,离不开。
心被紧紧地锁在她身上,没有了这个女人,他什么都不是。
他早就习惯了将真实的悲喜妥善的收拾摆放,而他知道,敏感纤细如同程曦,很多话他不说,她亦能够懂得。
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声,隔着骨骼和肌肤一声声,格外清晰地传进程曦耳中。她双手环上他的腰,解释道,“我被噩梦惊醒,下来走走。”
“只要你没事。”他简单地答,手却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不远处,乔子砚看着他们两人相拥的一幕,轻轻转身。
不久后,酒店确认并没有发现火灾情况,众位宾客知道是虚惊一场,陆续有人对酒店的管理提出质疑,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酒店的工作人员不敢怠慢,一一安抚着,保证一定会尽快查清火警器突然响起的原因。
沙滩旁的露台酒吧里,乔子砚要了一杯烈酒,坐在那里沉默地喝着。
不一会儿,雷冉匆匆赶来,“二少,你没事吧?”
“查到是什么人了?”
“黑玫瑰和她的搭档松露,他们大概一早知道已经被你盯上,所以提前动手。这次是你运气好,火警器居然会突然响起来。”
乔子砚微微眯起眸,“一个小时之内,就算拆了整座酒店也要把他们找出来。”他们俩人曾经在程曦的楼下房间出现,那样危险的人物,他不可能姑息。
这一次,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突然按响了火警器。否则,他在明,人家在暗,只怕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可以安好无恙地坐着喝酒。
雷冉见他神色如此凝重,不禁挑眉,“虽然那杀手是黑玫瑰,但这些年来,想杀你的杀手不计其数,你什么时候这样紧张过?”
乔子砚沉默不答,只是一味喝着酒。
雷冉,“因为程曦?”
乔子砚端着酒杯的手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神色未变。
雷冉轻叹了口气,“她已经把话说得那样绝。二少,算了吧。你如果想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
乔子砚放下酒杯,“我有说是因为她吗?”
雷冉看他一眼,“除了她,这世上还有谁能影响你一丝一毫?”
乔子砚走出酒吧,冷冽声音顺着海风清晰传来,“你不懂。”
是的,从未经历过情感的雷冉不会懂,为什么像乔子砚这样什么都豁的出去,恨得下心的男人,却偏偏执着于程曦一个女人身上,且固执难返。
八年前,那女孩带着一身阳光闯进他的视线,她犀利凉薄的性子小心掩藏在乖巧沉默的言辞背后,就连对家里的工人都懂得礼貌知礼,唯独对他,言辞总不大客气。但那犹如猫爪一般无关痛痒的犀利和敌意,却不知为何,看在他眼中,竟带着一丝人间温暖。
他是乔子砚,大多数人见了他,要么敬,要么怕,要么捧,要么逃。只有这女孩,真实素净,令他的心就这样泛起波澜。
时年23岁的乔子砚并不知道,原来那时起,他的一双眼眸就已经染上程曦瘦削清冷身影,从此入眼的每个人与事,都令他不由自主搜寻着属于这女人的形状和气息。
没有人能够懂得,他曾经的世界有多么荒芜寂寥,程曦却仿佛那无垠荒漠间开出来的一朵花,虽然带着刺含着锐,却也伴随着一缕阳光。
于是,为了守护那抹阳光带来的温暖,他执着经年,一爱,便已八年。
这世上,总有一些特殊情感,不得不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因为那黑暗处的情感纠缠太过浓烈,他已然无法用正常的言语说出口,只是望着程曦时,心会一寸寸不断失守退让,嗓子仿佛被人掐住。
原来感情若足够深邃,爱与恨,都不再像正常人那样可以轻易宣之于口。那么浓烈斑驳的心情,简单的“我爱你”或是“我恨你”如何可以充分诠释?
爱她还是该怨她?疼她或是恼她?那还重要吗?反正留刻在他乔子砚心间的,不过就是这个女人。喜乐平静来自于她,痛楚心伤也同样因为她。
若程曦眼中愿意看得到他,言语间的狠绝又算什么?他不知多希望被这女人恨,最好此生都将他恨在心上,想起他时,会有一丝波澜起伏,会咬牙,会流泪。
恨也需要情感支出,他只怕自己在程曦心中,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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