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仪与萧逸见面之后的情景,绝不似容若所想的那么浪漫。
一位皇太后,一位摄政王,双方都客客气气,礼数周全。
一个恭恭敬敬地问皇太后安,一个客客气气地谢摄政王关心。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分君臣落座。
赵司言奉上茶后,悄悄领着一干太监宫女远远退了出去。
但就算没了闲人在场,两个人也仍然没有半点逾礼,喝着茶闲闲地用非常委婉非常技巧,非常优美的词令,说些今天天气十分好,云也好,风也好,你也好,我也好的废话。
说了半日之后,萧逸起身告退,楚凤仪客气地站起来相送。
萧逸一直退到殿门口,才转过身,却又在出殿的那一刻,淡淡道:”皇上已经长大了,皇太后必然十分欣慰。”
一直笑着寒喧的楚凤仪身子微颤,原本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皇帝还小,不懂事地很呢?”
萧逸回头,淡淡一笑:”皇帝虽年少,却已有了常人不及之智,此是国家大幸,皇太后应该深深欣慰才是。”
楚凤仪紧盯着这青衫男子潇洒的笑颜,终于放弃了一切的坚持与伪装,一字字道:”萧逸,你不要碰他。”
萧逸神色一惨,微微闭上了眼,好一会儿,复又张开:”凤仪,你终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当你话说出口时,我却还是奇痛入骨。”
楚凤仪惨然一笑:”那么你呢,你明知若儿是我的孩子,却让我们母子分离,不让我亲自教养他。你明知若儿是我的孩子,却让他从小无人教养,什么道理也不懂,故意引导他变成荒暴虐的君主,甚至任凭那些流言传到他耳中,让我们母子离心。”
“那流言不是我散布的,你明明知道,为何嫁祸于我。”应付任何难局困境都洒月兑自如的萧逸,此时也风度尽失,愤然说”我为什么让你们母子分离,因为你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儿子,只要有他在,断不肯多看我一眼,纵然我为你保住国家,打出天下,那又如何?”
“我为什么不好好教导他?因为他五六岁,就已经知道端起皇帝的架子来训我,已经知道说,他是皇帝,我什么都要听他的。凭什么?凭什么,我沙场喋血日夜忧劳,那么多文臣武将,歇尽心力,成就了今日的大楚,却要让一个小儿来喝骂训斥。”
“我所有的功劳血汗,比不上君王的一念喜恶。自古以来,权臣有几个好下场,遇上了少年英主,哪一个不是落得个不明不白的结局,我要保护自己,保护忠于我的人,错了吗?”
楚凤仪走近他两步,却复又往后退去,微微摇头,神色悲凄:”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总笑别人争权夺利,杀戮无尽,以前的你,更不会为了权利做出这些事,以前的你,绝不会这般待我?”
萧逸望向楚凤仪,复又一笑,只是笑意冰冷:”凤仪,我若将一切权力双手奉上,你的儿子,真的会放过我吗,你这个皇太后,敢不敢保证,你那以残暴出名的儿子,永远不会想杀我,你敢不敢保证,你能说服你这个从来不亲近你的儿子永不对我动手?
随着他的话语声,楚凤仪脸色越来越苍白,颤声道:”萧逸”
“不要骗我,凤仪,在这种事上,你也不必骗我。”萧逸惨笑着一步步走近,伸手,搂住楚凤仪的双肩。
楚凤仪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躲避。
“史册昭昭,权利场中,哪里有什么容让可言,容让者,不过是把刀子送给别人,往自己脖子上架罢了。就算萧若未必会杀我,那又如何。我执掌天下,手握三军,却要将一切奉送给什么也没有做过的人。然后闭门躲在我的王府,不敢随便结交天下有才之士,不敢随便发任何议论之言,每日足不出户,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事。””就这样,还要日日提心吊胆,担心哪一日,朝中言官非议于我,担心哪一天,皇帝忽然记起以前我的不敬,要对我算总帐。纵然萧若不来找我麻烦,这样的日子,我岂能过得下去。”
萧逸眼神异常凶狠,直刺进楚凤仪的眸子深处”你可曾为我想一想?我求你嫁给我,你从不答允,你明知我对你情份,你明知我并无儿女,你明知我们成亲后,我必善待你唯一的儿子,你却”
“你说我不为你想,你可曾替我想过?”楚凤仪用力想要挣月兑,泪落不止”你是男人,不在乎名节声誉,我可以吗?我是先帝之妻,我要嫁予你,天下人,会如何说我,如何笑我,我的儿子,又要受什么羞辱。”
“你不肯交出你的权利,你要做皇帝,可就算你封了我当皇后,若儿为太子,又如何。你说交出了权利,生杀予夺,皆在若儿之手,你不肯任人鱼肉,那若儿呢,就算你心中爱我,可是你敢放心他吗?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杀他吗?你能保证,当朝中有人说,若儿要造反时,你还能一力保护他吗?”
“皇后?我不曾当过皇后吗?先帝何等宠爱于我,可不过短短三年,恩爱已驰,从此我中宫夜夜冷寂,后宫中明争暗斗,多少明枪暗箭对着我刺来,先帝几曾对我施过援手?我为了自保,吃了多少苦头,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还要去当你的皇后,我为什么还要重过这种日子。”
“一个男人,可以说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真情挚爱,这恩爱,又能保有多久,若只是个平民,倒也罢了,一旦丈夫贵为帝王,情变义断之时,随时都有杀身之险临头。你不愿过担惊受怕,忍气吞声的日子,难道我就愿意吗?”
多年的心防,似是一朝崩溃,她含着眼泪,把满心悲苦伤怀,化为言词,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逸惨然一笑,松手放开她,退后两步,身子有些摇晃:”是,如今你已是皇太后,岂肯屈就做个乱臣贼子的皇后。”
他这忽然松手,楚凤仪站立不稳,竟跌倒在地上。
在失去平衡往下跌落时,她本能地望向萧逸。
萧逸却只站在原处,竟不来援手。
她心头才一疼,便已重重跌到地上。第一个念头,是不可在他面前出丑,快快站起来。用手一撑地,却才惊觉,刚才那一撞,竟是生生跌伤了身子,先是腿上疼,然后,竟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直疼到心深处去了,再也支持不住,索性痛哭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颤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竟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都已经变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权力纷争的少年王子,你也不是那个看轻富贵荣华的天真少女。当年,为了你一句话,我百死无悔,当年,为了要和我远走高飞,你宁肯被打死,也不愿入宫,到如今”
萧逸的声音里甚至没有伤悲,只有一种疲惫至极后的心灰意懒。然后他上前,本是要伸手去扶楚凤仪起来,略一迟疑,忽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直接改扶为抱,在楚凤仪低低的惊呼声里,把她抱了起来。
楚凤仪低唤一声,情不自楚,身不由主地想要伸手去回抱萧逸的腰,却又在手伸出的那一刻,改为,只仅仅扯住了萧逸的衣裳。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被这样强烈的男子气息所包围,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怅然。
多年前,百花丛中,他紧紧抱着她,沐浴在月光下的幸福,到如今恍如隔世。
即已斩断情根,即已站在完全相对的立场,为什么,又要有这样温柔的动作。
这一瞬,心犹如撕裂一般地痛楚起来,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默默闭上眼,不愿看,萧逸这时,沉重的眼神。
萧逸把楚凤仪抱回到凤座前,扶她坐好,然后淡淡道:”好了,请客人出来见见我吧。”
楚凤仪大惊睁眸,愕然望向他。
萧逸温柔地伸手,为楚凤仪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发丝,语气也一片轻柔:”凤仪,你的聪慧我一向深知,不过,我也并不是愚蠢之人,虽然我没有立刻看透你的计策,但细细思索,也就想通了。你故意让皇上出宫,故意让所有侍卫都被甩开,故意闹得举宫不安,满城骚动,为的,不就是避过我的耳目,好请一位贵客入宫吗?”
楚凤仪默然不语,脸色越发苍白。
萧逸却只静静凝望着她。眼神坚定,毫不软化。
在这样可怕的僵持里,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摄政王即如此盛情,外臣岂敢不来一见。”
声音清锐悦耳,一派从容。
萧逸徐徐回身,看向那不知何时,站在殿中,恭谨施礼的身影。
施礼的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只穿了身小太监的衣服,但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对着萧逸礼仪周到得拜下去。一点也没有惊惶失措。甚至还抬头笑了一笑,眉目秀美如画,竟然不在性德之下。
在三千飞云骑的围杀下,还能逃得出性命的漏网之鱼,年纪青青,却骑射惊人的神秘人物,得绝世神剑,一路保护的秦国使者,竟然是一个这样的美少年。
萧逸眼神幽深,缓声问:”你是何人?”
“外臣纳兰玉,拜见大楚国摄政王千岁。”
少年从容报名,连萧逸都神色略动,竟然站了起来:”大秦相国之子,因何来了我大楚皇宫。”
纳兰玉答得飞快:”外臣随大秦使团一起入楚,在境内遇到强盗,使团大臣尽死于贼手,唯我一人逃月兑。虽非正使之臣,但即是使团一份子,哪怕只剩一人,也不能有负君王重托,所以外臣一人独入京师,求见皇太后。”
萧逸明知此子来意不善,但看他修眉星目,俊美无伦,笑意从容,竟觉难以对他生出敌意,本是要立威冷斥的话,却说得和缓了许多:”这竟奇了,大秦国有使臣来楚,我怎么全不知晓?”
纳兰玉神色一黯:”出使大楚,是皇上亲订,使团近百人,浩荡而出,至于为什么摄政王不知,我却也不明白。我不过是圣上喜爱的一个小侍卫,和使团一起出来,只想多见见世面,至于使臣们如何通报两国讯息,我是全然不知的。说不定,那些通报的人,也在路上被强盗害了。”
萧逸故意发问,本是仗着大秦当初派使臣没安好心,不曾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他就索性一赖到底,不承认对方的身份。
可纳兰玉却仗着年纪小官职低,一句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神色悲苦,美如冠玉的脸上,都是伤心之色,竟让萧逸这样的人物,一见之下,也心下生怜,几乎有不忍逼问的感觉。竟需要再三狠下心,才能铁起面孔继续问话。
“这就更奇了,你一个十六岁的大孩子,混在使团之中,途中遇贼,却又能独自逃生,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纳兰玉脸上出现余悸犹存的表情:”是一位剑侠,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才使我得以逃生,可惜那位绝世剑客,救我出险后,就飘然而去,我竟不能向摄政王引见如此奇人。”
他回答虽快,不过萧逸实在半个字都不信,只是冷笑一声:”说得更加稀奇了,你自称秦国使臣,说的事情又如此匪夷所思,叫人如何相信?国书何在?印符何在?两国相交,何等大事,岂能听你一面之辞。”
他早知大秦的使团不怀好意而来,一路藏匿行踪,乔装改扮,国书印符等物,必紧,这少年遇险时,情急跃马而逃,绝对不可能来得及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带在身上的。所以下定绝心,不能承认纳兰玉的身份,一口咬定他假冒秦国使臣,先解决眼前的威胁再说。
“他的身份,本宫可以证明。”楚凤仪忽然开口。
此时此刻的楚凤仪,也再不是刚才哀哭落泪为情而苦的女子,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
“当年本宫为太子妃时,曾伴随先帝,见过当时大秦的三王妃,如今的太皇太后。纳兰玉贴身所带的宝玉,确实是当初三王妃佩饰的珍宝。即肯将此物相赠,那他就是大秦皇宫,自太皇太后,到皇帝,都珍爱如珠的相国独子纳兰玉,就是半点不错了。以他在大秦国的地位,若说要假冒国使,是断断不可能的。”
随着皇太后的说明,纳兰玉自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美玉,明明还是白天,玉上流转光华,竟依然炫目。
萧逸也不接过来细看:”即然有皇太后为证,你身怀大秦太皇太后贴身之宝,你纳兰玉的身份,自然是不假。以纳兰公子的尊贵,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假冒使臣的不轨之事。只是,你即是大秦使臣,入我京城,为何不直接找负责诸国事务的鸿泸府宣明身份,却扮做太监,私入宫廷?”
他声音徐缓低沉,并不见得多么严厉凶横,无形中,却有一种慑人之力。足以让许多当朝重臣,百战勇将,心寒胆战。
可这个年少的大男孩,却只是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年纪小,并不知国家交往的礼仪规矩,入京之后,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以前陪伴太皇太后,曾听太皇太后提起过当初与大楚国太子妃相交,所以我才直叩宫门,求见太后。听说当时,正好满城都在寻找大楚国皇帝,一片大乱。也许因此,皇太后才没来得及,通知摄政王一声。”
他答得无比流畅,乍一听,竟真抓不到什么破绽,就连萧逸都不得不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心中如流水一般回忆着,有关纳兰玉的资料。
西方大秦,国势强盛,一直是萧逸的心月复之患,对于大秦国的君主能臣,他资料收集非常之全,但是这个小小纳兰玉,他所知却实在不多。
纳兰玉是大秦国能臣权相纳兰明之独子。据说,六岁那年遇上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帝,从此成为皇帝的侍从伴读,读书习武,都与皇帝在一起。此子出身尊贵,又容貌俊美,年纪幼小,出入内宫,并无禁忌,竟令得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诸公主,俱都疼爱得如珠如宝。九岁那一年,就已经官居五品,成为四海列国,自古以来,年纪最小的御前带刀侍卫。
一个连刀都未必舞得动的孩子,拥有了出入宫禁,陪王伴驾的特权。传说他文才过人,是秦国少有的才子,骑射之道,全是皇帝手把手所教授。竟是皇帝的伙伴,朋友和亲传弟子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必在朝中,官居高位。谁知,如今年已十四,却仍然只是御前侍卫。
虽是皇帝面前的超级大红人,又是权相独子,却没有列身朝堂。但若论到圣眷之隆,据说,就是一品大员,宫中贵妃,都不能及他。此子年幼时虽****过人,但年纪渐大,反而并无建树,只是陪王伴驾,恃宠撒娇罢了。
天下人也不过当他是个容貌美丽的小小弄臣或是娈童,所谓的骑射之术,没人看在眼中,所谓的才子之说,也没人当真。因此,有关的情报收集,对于他的资料,并不详尽。
但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萧逸才真正明白,这个小小孩儿,能得大秦国少年英主的无比喜爱,绝非仅靠着相貌。此子的骑射之精,已经通过爱将的途述,了解了一二,他的应变才智,自己也是亲眼目睹。不知大秦国主,身旁还有多少人才,而不为天下所知。
想到那护纳兰玉一路进京,三千铁骑不能阻拦的那一把西来神剑,他心头又是一凛,语气却反而温和了下来”即是纳兰玉公子,万里来我大楚,大楚自然也不能慢客,本王这就下令鸿泸府,以国宾之礼相待,为公子安排住处。”
他说来轻淡,纳兰玉却微微一怔,心头疑惑,忍不住看了楚凤仪一眼。
楚凤仪也是愕然不解,脸上微露茫然之色。
秦国使臣来楚,为的是一件对萧逸大大不利之事。为怕他阻拦,所以才密不发国文,暗中潜行。萧逸得知后,暗派将士中途截杀。因为,事先秦国未发国书相告使团之事,虽然吃了这么大的亏,却也找不到理由来问罪。
可萧逸一旦通过鸿泸府,把纳兰玉大秦来使的身份昭告出来,举世皆闻,那纳兰玉这个大秦国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心肝尖上的人儿出了一丝损伤,整个大楚国都要承担后果的。在这种情况下,萧逸势必不能加害纳兰玉。
以萧逸的才智,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纳兰玉虽然呆了一呆,但他熟知宫廷礼仪,从六岁就出入皇宫,勾心斗角之事,经历得多了,虽觉惊异,却不曾失态,立刻施礼道谢:”外臣谢摄政王厚爱。摄政王如此盛情对待我一个西秦的小小侍卫,可见对我主陛下的尊敬,想来此次圣上所托,两国缔结良缘,结为姻亲之邦的希望,必可达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