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若离偷眼悄悄看着萧逸的表情。
萧逸神色安然,浅浅地饮茶,面前站着的,是正在向他报告情况的齐云龙。
自从在高楼上,遥送容若离开,他就开始处理事务──济州城数十巨富的查抄、无数涉及逆谋者的处置、盐茶生意以后如何由官方经营,以及下头一干人等有关各种问题的汇报。
他的所有分派都绝无失误,精准无比,可是明若离却总觉得,他的心,遥遥在天之尽头,不可捉模,神魂不知是在遥远的楚京,还是随容若早离了济州,根本不在眼前,偏偏又能把手头的事,处理得钜细无遗,令人佩服。
这个男子身无武功,却让身怀无比高明武功的自己,倾心折服,甚至连观察,都只敢偷眼看他。
明若离暗中叹了口气,心头不是不怅然的。耳旁听得奇异的声息,知是日月堂的暗号,当下对萧逸躬身施了一礼,无声地退了出去。
萧逸信手把茶杯放在桌上,耳朵还在听着齐云龙的报告,暗中已分出几分心思,考虑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根本用不着萧逸来猜测,明若离已经飞快进来,对他道:“王爷,派去跟踪的莺儿发来了一只信鸽,这是信。”
萧逸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神色微变:“那刺客竟出现在这里?”
他猛得站了起来:“调动人马,我们出城去接应容若。”
明若离见多萧逸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动声色间的杀伐决断,竟是从不曾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失声低唤:“王爷?”
“那在京城行刺过我的刺客出现了,找上容若,甚至是捉走了萧性德。我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萧性德为什么不加反抗,任他带走,但容若现在没了最有力的保镖,必陷危难之中,我不能让他有事。”萧逸简单地略做说明,然后对齐云龙点点头。
齐云龙立刻施礼退出,以神速去整顿人马。
萧逸自己也大步向外走去。
明若离听萧逸提起京中刺客,想起朋友从京中来的一封信里,对那猎场一战的描述,心中忽的一冷,忙挺身拦在他的面前:“王爷千金之体,不可轻离济州。不如由我领着门内高手,与齐将军同去吧!”
萧逸摇摇头:“我不放心,必要亲去,我不能让他有事。”
明若离心头凛然,连声道:“王爷三手段可怕,王爷不可涉险,再说以那人的武功,若真要不利于容公子,王爷此刻再去,怕已是迟了。”
萧逸不理他的劝阻:“那人武功高,心志亦高,不会轻易刺杀容若,只是他带走了性德,要再有什么人想要不利容若,就麻烦了。”
“王爷早派了迷迭天的高手,暗中保护,想来是不必担心的。”明若离仍然坚拦不让。
萧逸叹息一声:“正因为是迷迭天的高手,我才不放心。苏先生固然待我一片忠诚,只是他忠于的,也只有我。我相信他会全力保护容若,可万一遇上保护不了的情况,他也会毫不犹豫杀了容若。如果不是因为潜行跟踪,是迷迭天下属的专长,我也不会用他手下的人。所以我才让你也派出最得力的手下,并叮嘱在保护容若之余,也要防着迷迭天的人,忽出杀手。只是……”
他眉间忧色渐浓,步伐迅急了起来。
明若离不敢再拦,往侧一闪。
只听得耳旁生风,萧逸已是快步行了出去,转眼听到外面的施礼声、上马声,以及清晰的传令声:“我们即刻出城,追上容若。”
明若离暗叹一声,自地上一跃而起,飞快吩咐一句:“招集本门所有人手,保护王爷。”人也飞掠而出,直追了出去。
侍月在路上遇到萧远和柳非烟,她是病急乱投医,哭泣着下跪求救。
萧远听她情急间说话不清,心中不耐,只叮咛柳非烟回去报信,自己一个人先快马追去了。
眼看着萧远离去,柳非烟一把拖了哭泣的侍月上马,回首往济州城而去。
还没行出多远,已见远处旌旗飞扬,转眼之间,千乘万骑已到眼前,被一众将军护拥在当中的,正是萧逸。
侍月尖叫一声,从马上跳下去,奔向萧逸。
四周军士齐声大喝,无数长矛在她眼前组成一道高墙,上千张弓已引满,牢牢对准她。
侍月却不管不顾,对着萧逸远远跪倒,用力磕下头去:“王爷,求你救救公子,求你不要杀他,公子他永远不会害你,不会害楚国的,求你不要杀他。”
萧逸沉声道:“你不要哭了,直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杀他?”
“上次那个刺客来了,把萧性德,强行带走……董嫣然姑娘本来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后来和苏意娘打起来,不知踪影……忽然冒出一群人,要抓走公子……王爷派来的人和他们打了起来……谢醒思忽然暗算公子……王爷派的人,居然对着公子发暗器……幸好肖莺儿姑娘舍命相救……公子没有被害,却被抓走了……夫人和其他人追过去……莺儿姑娘死了……”
侍月一边哭,一边说。因为哭而说得断断续续,旁人听得只怕是一头雾水。
但萧逸何等才慧,闻一知十,已自行把过程推想得**不离十。
他绝无丝毫迟疑,立刻下令:“云龙,立即派人捉拿谢家一干人等。侍月,出事地点在哪里,立刻带我们去。”
齐云龙朗声应是。
侍月犹自不断叩首,不肯起身,额前已是血迹斑斑:“求王爷答应奴婢,不要伤害公子。”
“如果你还不走,让我不能及时救他出来,就算我答应不伤害他又有什么用。”
侍月一凛,连忙起身:“奴婢带路。”
萧逸点点头,大声道:“分给她一匹马。”
“我也要去。”一旁的柳非烟大声说。
萧逸看她一眼:“你不必多事。”
“我才不是为了容若,萧远一听那个人出事了,就不顾死活追上去了,他是我要嫁的男人,我能不管吗?”柳非烟对于楚国最高权力者一点畏惧也没有地顶回去。
萧逸略有些惊异地道:“我以为萧远讨厌容若,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柳非烟哼了一声:“本来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萧逸不再同她浪费时间:“走吧!我们追过去。”
很快,萧逸就看到了先一步追上来的萧远。
就在刚才的出事地点,萧远正低着头,查看肖莺儿的尸体,闻得漫天震雷般的马蹄之声,冷冷扯起唇角:“这时候,带再多的兵赶来,又有什么用?”
他慢慢直起腰,眼神冷漠地望着漫天席卷而来的旌旗。
兵马在萧远面前止步,萧逸一骑排众而出,人在马上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萧远面对着那居高临下发问的人,冷笑道:“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你的手下,没本事救人,死的死、逃的逃罢了。”
萧逸对他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比较喜欢看你和那个白痴失意倒霉的样子。”
柳非烟银铃般笑了起来:“这才像个男人,我就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狂妄可恨的样子。”
四周军士将领无不面露怒容,萧逸却只摇摇头,淡淡笑笑,对于这两个胆大妄为的人,全不以为意,只是问侍月:“他们往哪里去了?”
侍月还不及回答,四周忽闻喝斥之声,几乎有无数把钢刀在同时间出鞘,所响起的声音,整齐划一,威严肃壮。
军队迅速在萧逸身前列出数道屏障,几名将领也把他护拥在中心。
明若离挥手打出暗号,所有日月堂的高手,无不蓄势以待。
惊动整个军队的,是忽然间出现的两个人。
他们并没有扑过来厮杀,也没有惊惶逃窜,只是原地跪下,深深顿首:“小人等无能,累公子沦落贼子之手,请王爷降罪。”
侍月忽的叫了起来:“是他们,是他们要害死公子,是他们向公子发暗器,是他们害死了肖姑娘。”
萧逸挥挥手,军队从他面前散开,他目光盯着赵大有、孙大为,神色凛然:“是苏先生命令你们,若是保护不了他,便这样做吗?”
赵大有、孙大为拜伏于地:“请王爷赐以死罪。”
萧逸怅然一叹:“苏先生,你就算是为了我好,这般做为,又叫我如何对他的母亲,如何对满朝臣子,如何对天下交待。”
赵大有忽的直起腰,大声道:“我等有负王爷之望,原受万刃而死,却请王爷不要错怪主人。”
“错怪?”
孙大为忽然站了起来,走到肖莺儿身边,蹲下来,取出一个玉瓶,倒了一点白色粉末到肖莺儿嘴里。
没多久,明明是已经死了的肖莺儿竟然发出低低的申吟,身体慢慢动了起来。
侍月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萧远也愕然道:“我刚才检查过,她应该死了的。”
赵大有道:“我们的确对公子发了暗器,但暗器上淬的不是毒药,而是主人研制的一种假死药,中此药者,转眼间,形状若死。但只要在七日内,服食我们的密药,就能复苏过来。这位姑娘只要再休息个三四天,就能清醒过来,行动如常了。”
孙大为也大踏步走过来,朗声道:“主人曾说过,王爷以国士相待,他纵竭尽心智,又岂能陷王爷于不义。主人令我等随护公子,必要时,舍了性命也要护公子安全,但是以公子的身分,若为他人所执,必会给楚国、给王爷带来许多麻烦,万一保不住公子,就用暗器打向公子,公子中针假死,旁人失望之下,自然放弃,就算不放弃,带走尸体,我们也有足足七天的时间把公子救回来,别人以为是尸体,不会加意防范,要救,机会也大上许多。”
诸人皆是一震,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敢顶着萧逸说话,不过他们所展示的事实,的确证明了萧逸开始的埋怨是错的。只是当着这么多人,两个下人,证明一国摄政王的错误,叫人如何下得了台。
齐云龙、明若离都悄悄转开目光,不敢在这个时候看萧逸很可能非常尴尬的脸色。萧远却是极有兴趣地,盯着萧逸,面带冷笑,就想等着看堂堂摄政王,被两个小人物顶得没话说的样子。
但萧逸却是神色不变,淡淡道:“苏先生山藏海纳,计谋深远。每走一步,总有三步后着,三步变化。这假死麻药之计,固然精巧,但也并非万全。万一敌人对尸体补刀子,或是摘走首级呢?又或带走尸体,却不埋葬,最后药性过去,发觉人并没有死呢?这一切,他也应该会考虑到吧?我相信,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让假死变成真死,对不对?”
赵大有和孙大为同时一怔,看到萧逸平静却又洞澈一切的目光,心中都是一寒。
赵大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来:“王爷神机妙算,半点无差。”
孙大为也低声道:“假死药的解药必须在七天内服下才有效。主人曾说过,万一在七天之内,还是救不回公子,这样假尸体也会变成真尸体,也就不必担心,公子被别人利用来对付王爷。”
萧逸轻轻叹息一声:“苏先生,你为我如此费心筹谋,却又不问我是否情愿,你叫我是谢你,还是怨你。”
赵大有全身一颤,恐他就此与自家主人有了芥蒂,忙道:“王爷,主人行事,或者有违王爷之意,但无论如何,主人还是用尽了苦心,希望可以两全其美,希望可以保住公子,也不负王爷和楚国。但要万一不能两全,主人只能选王爷与楚国,我们既身属主人,为王爷效力,自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诚,以欺瞒王爷。”
萧逸知道苏慕云虽有百变心思,终究对自己一片忠心,也实在不忍深责,只得淡然道:“你们是忠心赤胆之人,只是奉命行事,至于苏先生的苦心,我亦已明了,此事暂且不论。”
他眼神微凝,望向远方,沉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调动一切力量,救他回来。”
整个济州,驻军无数,所有的官方力量都投入了寻找当中。但最先被找到的,并不是容若,而是楚韵如等一干人。
他们的马全都死了。
从京城带出来,千里挑一的名马,也只需要撒在路上的一点染毒的细钉子,就可以轻易杀死。
没有了马,他们无法追踪,速度慢得很快就被萧逸派出的侦骑寻到,几乎是被强行带回到萧逸面前的。
萧逸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话:“你们是想像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还是留在这里,随时可以得到最新的消息。”
几个人狂躁的情绪被他压制住,默默接受了军队的保护。
然后就是整整三天,让人饮食不安,行止不宁的搜寻。
萧逸没有回城,军帐就一直设在城外,容若被掳的地方。
数路在济州集合,本来将会陆续回到各自城郡的大军,全部紧急调动,同时飞檄传书各郡各府。强大的国家机器一下子全部运转起来,官方力量几乎是在无孔不入地搜寻。
济州城方圆五百里内,所有的道路,全部封锁。不管是什么身分的人,也不能破例。来往百姓,都要面临严格到极致的搜索。
每个人必须都要拿有登记身分、住所、所属里正的符册,才敢出门。否则一旦被查出,立刻收入军营看管调查。
每一所房屋都进行强制搜查,不管对象是高官还是显贵。
每一处道路都布满卫哨,所有经过的人都分男女,被带入单间搜身。
军队以三百人为一组,这样的实力,一般的高手根本无法应付。
每三百人,都负责各自的路段,来回搜寻,钜细无遗。一旦有任何发现,号角声扬,飞烟凌空,附近的十几队人马,都会立刻赶到支援。
而百姓们也日夜不宁,里正正在登记追索每一个人的祖宗十八代,祖籍来历。一旦发现,也许与其他国家有说不清的关系,或来历稍有不清,或过往历史,略有模糊的,即刻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四处贴上重金悬赏的招贴,但也同样有被确定与秦国有关系的人被绑入菜市口,当众行刑。
三天之内,已是风云变色,万民不安。
就连楚韵如一心要寻回容若,也不由心寒神凛。但也唯有她,才敢真的站出来,置疑萧逸的决定:“摄政王,如此做为,是否扰民太过?”
“百姓的确有怨言。不过,你可以去问问百姓,是愿意接受现在的麻烦,还是愿意将来把儿子送上战场。”萧逸目光仍盯着案上的地图,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楚韵如被他这毫不客气的话顶得一滞,迟疑一下,才道:“三天内,你杀了一百多个人,怎知没有冤屈?”
“你真以为我是因为气急败坏而随便找到任何与秦国有关联的人就处死吗?”萧逸终于抬头,眸中是冷电也似的寒光。
“秦楚并为强国,彼此相邻,而且为了盛产金沙的卫国,时时相持,虽然不曾明着动手,但暗中早不知道用出多少手段。情报战,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自己很久以前,就成立了秘密的衙门,专门搜索秦国派来的奸细,从旧梁国时代的人,一直到现在,钜细无遗,暗中查出的资料早就堆到房顶了。我只是一直故做不知,留下一些秦人奸细,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们传回我们希望他们传回的消息。只是这一次,秦王欺我太甚,竖子辱我至此,我总该还以颜色才对。这一次大规模搜杀秦国奸细,就是给秦王的警告。一来,要让秦王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二来,也是让要那掳人的明白我们不惜一切,找出他们的决心。我故意在必要的搜索之外,把阵仗搞得这么大,令得百姓不宁,就是要让那些人从此草木皆兵,心胆俱寒。毕竟,一则重赏,二则强搜,对百姓而言,如何取舍,不言而喻。在事情平定之前,每一个百姓都会全力帮助官府,希望尽早结束这一切,也就是说,济州方圆五百里内,所有人都是我们的耳目。”
楚韵如嗫嗫道:“那些被杀的人……”
“被杀的,一大半都是我有确切把握肯定他们是秦国奸细的人。当然秦国派来的人没有全死,没被杀的,几乎都是已经被我暗中收买降伏的人。他们现在的身分,其实是双面奸细。秦王耳目折损太多,将来不得不依仗这些人,我就可以轻易通过他们传递任何我需要他们传递的消息。”
“真的没有一个冤枉的?”
“有,而且,还有不少。”萧逸眼也不眨一下地道。
楚韵如脸色一变:“那么……”
“他们含冤而死,他们的丈夫、儿女、兄弟、父母,必会心怀怨恨,其中有不少人,会从此开始做对国家不利的事,有些人含恨难忍,甚至会逃奔秦国,将来,他们会在秦国扎下根,怀着对楚国的仇恨生活,但事实上,他们会把他们所知道的有关秦国的一切,传递到我的手中。”萧逸说来,轻描淡写。
楚韵如却是全身一颤:“连搜寻容若的时候,你还不忘做出这样的安排?”
萧逸凝视她:“我要负责的,不止是他的生死,还有整个楚国,但是……”
他语气一软,终于有了些温柔之意:“你放心,我必能救他回来的。”
楚韵如怔怔望着他,这个看起来总是温和的,有着儒雅之风,谈笑间倾国夺城的男子。他是人民眼中的贤王,他也确实仁政爱民,但他也同样可以毫不眨眼地为了必要的目的,而把百姓推入纷扰不休的痛苦中,而让其他一切人,成为他手中的棋子,生死由之。
这就是成为王者,成为守护一个国家的人,所必须拥有的权谋吗?
那么,幸亏,容若不是这样的人中俊杰、英雄人物。
想到容若,她心中一酸:“王爷,你既然一早就查出了那么多与秦国有关联的人,为什么独独漏了谢醒思,如果一早就知道的话……”
“就算别的人我查得不够清楚,但和容若接近的人,你以为我会不详细调查吗?谢醒思的母亲的确是秦女,但也仅只如此。她的出身、背景,她经历的所有事,她在秦国生活的每一年,都已有人详查过,她绝无可能是秦王派来的奸细。”
这一句话,震得楚韵如失声叫了出来:“那这是怎么回事?”
萧逸轻叹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态:“或许只有谢醒思自己,才明白。”
“那谢家的人呢?”
“已经审过了,你还要再问吗?”
萧逸拍拍手,轻声吩咐一句。
不多时,只听铁链声响,十几个人被押入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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