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苦笑一声:“苏姑娘,你来得好巧。”“巧到可以继续请你去做客吗?”苏侠舞轻轻一笑,一手仍掐着容若的脖子,一手闲闲把头上钢盔、身上甲胄月兑下去。
陈逸飞从地上站起来,脸色有些苍白,显然被苏侠舞暴起发难,打下马去,伤得不轻。
但是他的目光却锐利如剑,丝毫不被苏侠舞绝世美丽的容颜所动,深深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竟然混入我军之中?”
随着他的喝问之声,几十骑人已是刀锋出鞘,把苏侠舞牢牢围住。其他几个跌下马的将士也都翻身跃起,有人唇边带血,有人脸色惨白,但动作依然迅疾,随众布阵,毫无迟滞。
森寒的杀气弥漫于天地之间,苏侠舞却还是浅笑嫣然:“各位大英雄大豪杰,好生威风,只会欺侮我这等柔弱小女子吗?”
陈逸飞冷笑一声:“好一个柔弱小女子。”
苏侠舞笑道:“我只是想请容公子去我家做做客,想来陈将军是不会反对的吧?”
陈逸飞冷冷道:“你若能破我铁骑之阵,我自然想反对也不可能了。”
苏侠舞但笑无语。
算起来,这些军中将士的武功,可能远远比不上江湖人,可是一旦结出阵营,彼此呼应,其杀伤力却远比那些浪荡随性的江湖高手要强。真要带着个人破围而出,倒是颇辛苦之事。
不过苏侠舞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只是轻轻把扣着容若咽喉的手收紧,容若即刻面色惨白。
苏侠舞笑盈盈道:“陈将军看在容公子份上,想必不会过份为难我的,是吗?”
陈逸飞眼中恨色一闪而过,脸色越发显得有些惨厉的白。
苏侠舞淡淡笑着,眉眼如画,手却还是不断收紧,死亡的灰色很快爬上了容若的脸。
陈逸飞终于抬起手,挥了一挥,铁骑像被刀劈开的洪流一般向两边闪去。
苏侠舞盈盈地笑着,凑到容若耳旁,轻轻说:“你虽然聪明,不过,我不会再对你稍稍松手,不会再给你丝毫机会。看起来,这一回,你是非跟我去不可了。”
“未必。”清脆的声音,如清风过耳,又似清泉击石,但比声音更快的却是剑气。
苏侠舞闻得这一声,立时面色一变,待要再挟制容若,已是不及。
那人先出声示警,再一剑刺来,光明正大,但是因为她出剑太快,剑风比音波还快,声未闻,剑已至。
那一剑之快,仿似可以追回千百年流逝的时光;那一剑之光,恰如足以照耀永恒的骄阳;那一剑之轻,便若远山掠过冰雪的清风;那一剑之质,犹如包容万物的天与地。
一剑既出,苏侠舞先机已失。
要逃命唯有在这一刻,全心全意全力向前掠去,她没有一丝一毫时间可以做别的事,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反击,甚至来不及手上稍稍用力掐断容若的脖子。
苏侠舞当机立断,立刻松手,全力前掠。这一掠,已用尽她所有的功力、心力、精力,一掠竟有十余丈,方才落地。
才一落地,背后衣襟已是猛然裂出一道既深且长的口子,恰如剑痕,鲜血即刻涌了出来,转眼已染透衣衫。
方才她虽竭尽全力,避过剑锋,终是被剑气所伤。但她却连头也不回,行不稍断,才一落地,衣襟一拂又即掠起,衣袂临风,转眼远去,只有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洒了一路。
那混在军士之中,一剑疾出,重伤苏侠舞之人,剑光一振,就待追击,却又凌空一转,森然寒锋,交睫间已到了容若面前。
连陈逸飞也不觉变色低低惊呼,“叮”的一声,一支快得几乎让人的目光无法追及的短箭被剑锋挡了下来。
苏侠舞虽是身处逆境,急于遁逃,却也知道,一旦被对方剑气追及,气势消长之下,自己必然落败身死,所以全速逃离之际,那一拂衣襟之间却是围魏救赵,把一支短箭射向容若,逼得在场唯一可以与她一敌的高手,不得不回剑相救。
连番变化看得人目不暇接,容若得月兑困境,心中一片清明,遥望苏侠舞转瞬即去的身影,心情一时说不出的复杂。
苏侠舞虽屡次害他,但他却总觉得她似乎暗中有所容情,怎么也难以恨她,再加上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那一场至今弄不明白的欢愉,虽然他总也不敢肯定,但心中对苏侠舞的感觉,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见苏侠舞重伤而去,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时心中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自己月兑险而高兴,还是为苏侠舞保住性命而有一些隐密的欣然。
但他也立刻稳定了心绪,微笑着唤道:“董姑娘。”
那人身形微顿,伸手月兑了头盔,露出清如皓月的脸,明若秋水的眼凝视容若,眼中神色,似笑非笑:“容公子有什么吩咐?”
容若脸上一红,只觉董嫣然的神色,倒似是一片了然,不免让他一阵羞惭。
他在马上对着董嫣然一揖:“多谢董姑娘相救。”
董嫣然微笑:“这是我份内之事,公子无需相谢,只是……那苏侠舞武功太过高强,防不胜防,偏又灵机百变,难以应付,这一次无法乘她重伤将她击毙,只怕后患无穷。”
容若忙道:“董姑娘,那苏侠舞身边还有其他高手,她负伤而去,应该是去召集其他人的吧?”
董嫣然轻轻笑了起来:“公子放心,苏侠舞一早就混在陈将军属下之中,一路上却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等她的同伴来接应,可是她的同伴一直没有来,眼看着快到飞雪关,她才不得不只靠一人之力,挟持公子。”
容若一挑眉:“这么说,她其他的同伴,都已经来不了了?”
董嫣然含笑道:“苏侠舞是个极聪明之人,在公子逃月兑之后,她指挥众人分头搜拿。他们彼此有一种远距离相互呼应的暗号,任何人找到公子,就发出暗号,其他人立刻赶来相助。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其他人都在赶来的途中遭到了狙杀,而我……”
她淡淡一笑:“也同样暗伏在军中,伺机偷袭她。若不是她全部心思都放在公子身上,我那一剑,断难将她重伤至此。”
容若不觉问:“那群人武功很不错,有什么人能够狙杀得了他们?”
董嫣然微微一笑:“那人却是公子的熟人,而且……”
她含笑往容若身后一指:“她已经来了。”
容若闻声回头,只见阳光下,有一人一骑如飞而来。
远远望去,已觉得阳光灿烂,人影熟悉。容若猛得大叫一声,把众人全吓了一跳。容若已是提缰纵马,催马向着那人疾驰而去。
阳光之下,两匹马越来越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在马上跃起,在半空中紧紧拥抱在一起,再也不能放开彼此的手。
容若紧紧抱着楚韵如,浑不知今世何世,只知断不能松手,只恐这一松手,便惊觉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一场空。
楚韵如却只是一头扎到容若怀中痛哭起来。自当日山顶,惊见假容若被杀,直至如今,那么多的思念、焦虑、忧思、痛楚、煎熬、伤痛,便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哭出来。
容若只知笨拙地抱着她,喃喃地不断道:“别哭了,别哭了。”却是越说越觉一股酸涩之意直往上涌,明明心中一片甜美,眸中竟也不觉有些潮气了。
他们这样不顾众人眼目,肆无忌惮,相拥相泣,把一干久经边关苦战的粗豪男子看得好不尴尬。有人目光游移不定,有人刻意偏头注意远方。
陈逸飞几次迟疑欲唤,又几次皱眉止住──他自己倒也不忍打扰这一对几乎经历生离死别的夫妻。
宋远书却很用力地开始咳嗽了起来,容若这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轻轻放开楚韵如。
楚韵如至此方惊觉四周全是大男人,更是羞得脸上发烧,恨不得藏到容若怀中,却又盼着多看他一眼,轻轻抬起头来,正逢着容若垂首,深深凝视她。
二人同时凝望对方,同时月兑口道:“你瘦了。”然后又同时一怔,同时相视一笑。
董嫣然知道陈逸飞不便打扰这一对夫妻,虽然心急如焚,也只好干着急,所以很大方地出面,笑道:“等回了飞雪关,多少话不能细说,现在就别杵在路上了,等着看秦国的大军吗?”
楚韵如这才惊悟仍未出险境,便一牵容若的手:“我们走。”
容若正要点头,目光却在楚韵如身上一扫,脸上忽的变色,一把将楚韵如重又拉回怀中,惊惶道:“你身上有血,哪里受伤了?”
楚韵如如月眉眼,满是风尘,衣襟之上,有好几处染了鲜红的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也难怪容若变色惊惶。
他一边说,双眼一边急忙检查楚韵如全身,瞧着哪里可有不妥,两只手也忙着伸出来要检查,却把身边所有人的目光全忘了个精光。
一干粗豪汉子,俱都涨红了脸,又是羞窘,又不自在。
楚韵如何等身分,自小学得闺仪礼法,就是一品大员、王族亲贵在面前,也自端然守礼。虽说她和容若在一起,放下许多规矩,但是万想不到,容若竟敢就这样当着一大堆将士的面,这般毛手毛脚。
她又羞又气又是恼怒,却又偏觉出几丝甜蜜来,急急忙忙格开容若不规矩的手:“我没事,一点事也没有,这都是别人的血。”
容若还待再问:“怎么会有别人的血,你去和人厮杀争夺战斗了……”
“快走吧!再不走,等秦军追上,这里就要留下一地的鲜血了。”董嫣然淡淡道,同时对楚韵如使个眼色。
楚韵如会意,拉着容若飞跃而起。
容若一时不防,被她带得凌空跳起来,同落到一匹马上。
还不待容若有其他动作,董嫣然轻轻抬手,袖中鞭影一闪,一鞭重重打在马身上,骏马吃痛,长嘶一声,纵蹄飞驰。
陈逸飞这才松一口气,给了董嫣然一个感激的眼神,领着众人,上马护卫,疾驰追赶。
容若人在马上,双手犹小心地护着楚韵如,好像这女子,不是武功远比自己厉害的高人,倒是易碎的水晶一般,还在一迭连声地问:“你身上的血,到底怎么来的?你怎么会找到我的,你们怎么在这里出现的?”
楚韵如声音清柔,却答非所问:“你见着我身上的血,怎么不晕了?”
容若一怔,这才惊觉,他的晕血症,居然没有发作。
当他看到楚韵如身上有血时,过度的关心和急切,竟让他完全忘了,自己本来有晕血的毛病的啊!
心中不觉一阵柔和,他柔声道:“我见着了你,便再也看不见血了。”
楚韵如轻轻笑起来,但觉胸臆之间,满是温柔,口中却道:“若我真能让你忘了血,我们想想法子,或者能治好你的晕血病。”
容若不以为意:“我不关心我的晕血病,人家要笑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由他们去好了。我只关心你,韵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韵如轻轻道:“当日,我亲眼看到你的人头落地……”
她的声音忽的一顿,容若知她那一刻的伤痛,更加拥紧了她。
楚韵如静静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柔、他手臂的力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流出来。即使知道容若现在安全地在自己面前,即使知道当日所见都是假的,但想到那一幕,仍觉椎心刺骨,痛彻心肝。
因为太痛,楚韵如反而不肯多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很伤心,但又总觉得,你一定没有死,我的心里,总觉得你还活着,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叫着我。”
容若觉得心中酸楚:“是,是,韵如,我一直在叫你,日日夜夜,你竟真的听得到。”
楚韵如眸中泪水无声滑落:“是的,我听得到,我坐立不安,我无法说服别人相信我,我想要去寻找你,却根本逃不月兑萧逸的防范。这个时候董姑娘找到了我,她也很难过,她与苏侠舞互拼,受了重伤,不得不找地方疗伤,因此无法保护你不被捉走。她听了我的话之后,说她相信我的感觉,因为她所学习的武功,最重心灵,相信人的灵性在某种情况下可以超越一切。我求她,我要去找你,我不能和萧逸回京,她只思索了一下,就出手帮助了我。”
容若觉得很震惊:“那么,你真的只是凭着对我的心灵感应找到我的?”
“哪里有这么神,我只是坚信你没有死,对于你在哪里、从哪里着手找你,我都没有头绪。我和董姑娘只是相信,你既是被秦国人捉的,必会带去秦国,所以我们开始向通往秦国的边境走。这个时候,苏慕云的信使找到了我们。”
“苏慕云?”容若越来越觉得事情的变化诡异莫测了。
“是的,他不愧是迷迭天的主人,所掌控的情报组织工作效率极高,竟能找出我和董姑娘的行踪。他的手下带来一封信,信中列出了苏侠舞他们最有可能选择的逃离路线,于是我们就找来了。”
容若微微皱眉:“你们就这样相信了他?按理说,他既知道对方的逃离路线,应该告诉萧逸而不是你们,这种不合情理的行为,你们不会起疑吗?”
“我们当然不会就这样相信他,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为了取信于我们,他让来送信的心月复和盘托出了他身上最大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
“是。”楚韵如向四周看了几眼。
陈逸飞甚是知情识趣,虽然领着众人保卫容若,但却识相地只让铁骑远远围一个圈,不肯靠近这对共马而驰,极为亲密的夫妇。
她这才放低声音道:“苏慕云是魏国人。”
容若低低咦了一声。
“魏国太后眼光无比高远,多年前就看出秦国少主有雄霸天下之心,兼秦国兵甲之强,天下少见,将来必为诸国之患,所以她密派苏慕云入楚,帮助楚国最有才华的摄政王萧逸巩固势力,利用萧逸来牵制秦王。”
容若轻叹:“好厉害的女人啊!那么多年前,就想得这么深远了。”
“苏慕云的迷迭天都是因为得到魏国太后的帮助,才得以顺利建立,也可以轻易在各国之间,拥有强大的情报搜集能力。如同魏国太后所想的,苏慕云的确明里暗里,帮了萧逸很多忙,但魏国太后没有想到的是……”
容若轻轻接口:“她没有想到,萧逸是真正的人中之龙,自有折服天下英雄的胸襟气概。与萧逸长时间相处,让苏慕云真心为他倾服,就算没有魏国太后,他也愿意全力帮助萧逸。”
楚韵如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但是魏国太后对苏慕云也生了疑,她发觉苏慕云帮助萧逸太过尽心尽力了,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听她的话帮助萧逸,但必要时,也可以听她的话搅乱楚国的人,而不是萧逸一个人的忠臣。只是苏慕云羽翼已成,难以诛除,再加上,他在楚国的网络实在太过珍贵,也让人不舍诛除,所以她派了得力助手来找苏慕云,以便监视苏慕云的行动,判断苏慕云的真意。”
“苏侠舞。”
“不错,正是苏侠舞。她见了苏慕云之后,确定此人的确是折服于萧逸,但在他的私心中,也并不愿意和魏国为敌,这个时候,魏国要重新得回他全部的忠心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如果魏国逼得太紧,还会把苏慕云逼得完全站到魏国的对立面上,所以她当机立断,放弃监视苏慕云,而把目标放在你身上。”
容若叹了口气:“这时,魏王应该还没有决定要见我,魏国要掳劫我的行动也没有开始,她或许只是想,来楚国一趟不能空回,或是对我太好奇,或是想先掌控我这个有极大政治影响力的人,将来可以利用。”
“苏慕云担心苏侠舞利用你做出不利于楚国的事,所以一直没有放松对她,以及我们一行人的追踪调查,相关的情报都可以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你被劫被杀的消息一传来,他就知道,你一定没有死,而且抓你的,也绝不是秦国人。他原本来自魏国,魏国的情报运作、暗探网络、行事风格,他都非常清楚,这些年来,魏国在楚国布的棋子,有不少也曾得到过他的帮助才能安排下去,所以他可以清楚地推断出苏侠舞最有可能走的路线,就是冒险走最近的路,通过卫国,直接穿过秦国、征国、凌国,最终到达魏国。”
容若轻叹:“但他无法把这个判断结果告诉萧逸。”
楚韵如点点头:“对,他不能说,因为萧逸必会追问这结果从何而来,他将无以自辩。而且,一旦萧逸先知先觉堵住了苏侠舞的路,苏侠舞必然知道,一定是他透露的形迹,到时就是和魏国正式翻脸,这也是他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害怕他本来的身分被萧逸知道,从此再不君臣知心,受萧逸猜测疑忌,甚至反目成仇。但他更怕魏国将来利用你来对付萧逸,所以才冒险把事情通知了我们。”
容若长叹一声:“他让下人传话,而不把他的隐密写在信中,怕的是将来信落在有心人手中,就是杀他的利剑。”
楚韵如轻笑:“只恐也有防范我和董姑娘的意思,将来我们就算要向萧逸揭发他,也是空口无凭。”
容若深深看她一眼,这一段时日分离,她似乎历练得通达许多。
她本来就是极聪明的女子,只是心思素不在权谋上,又不曾有过高层争斗的经验,对于人心难测防范不足,如今却似乎变了许多,这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却让人不能确定。但他确定的是,无论她变化多少,也必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守护他们的爱情不被任何人毁灭,更安全地和他相伴,一生不分离。无论她变化多大,她都是他一生一世,至心至爱,不离不弃的女子。
他不说话,只悄悄拥抱她,感觉怀中温暖的身躯,只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这一刻,哪管胯下骏马要奔向何方,就算直驰天涯海角,再不停留,只要怀中有这佳人,一生不弃,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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