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和楚韵如来到城下,已见到八百名骑兵。
城外战鼓如雷,喊杀震天,城内八百精骑却是连一声马嘶声都听不到。
月光冷肃,照到铁甲上凛然生寒,让人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寒气。可是军士们的脸上,却闪着飞扬的斗志,仿佛有什么火热的东西,在每一个人心中升腾。
列在队伍最前面的,赫然正是一直争取要去的张铁石。
容若目光扫去,所有士兵都举刀齐额,致以敬礼。
每个人脸上都只有兴奋之容,绝无惧怕之意。
容若正然肃容,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一战是一场决死苦战,异常凶险……”
士兵中有几个人张张嘴想说话,却又碍于军纪不敢开口,但脸上的热切和无惧,已经把想说的话给说尽了。
方展锋在旁低声道:“一早挑人时,就说明是敢死队了,可还是人人踊跃,争着要进来,已经是挑了全军之中,最能征善战、勇悍无惧的,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会投降认输。”
容若心中一叹,东方的军事理念,一向是战斗的胜败最重要,哪怕是用人命消耗也一样。国家的利益远高于人的生命,士兵的性命在军官眼中,如同棋子和数字。在任何情况下,宣扬苦战至死的英烈行为,即使是最爱惜将士的元帅也不能免俗。
容若自问是个怕死的人,也从不认为怕死有什么不对,但在这个时候,这种想法却是半句不能说的。
他只是正色望着诸人:“大家都是跟随陈将军,守边多年的英雄。万般苦难,早已看轻,这怕死二字,是断然不可能的。这一战九死一生,我们付出血的代价,为的是保护飞雪关,保护我们的家国、我们的亲人。但是,我还是要对你们说,我带的是战士,不是死士,只要达成了我们的作战目标,就请你们尽量保住你们自己的生命。我尊敬勇士,但绝不需要枉死的英雄,无意义的苦战,除了徒费鲜血,别无用处。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我要你们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不管我做出怎样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你们都不可置疑。”
前面一番话,听得将士们一齐瞪大眼,这种论调简直闻所未闻,而后面一句,则令得军纪整肃的士兵也一片哗然,而四周将领也无不张口结舌。
方展锋再也把持不住,惊呼道:“公子,你要亲自出去吗?”
容若点点头,笑意从容:“只有我才能成为最好的饵,才能让对方放弃陈将军,而把作战重心放在我的身上。”
“可是,公子,你身分高贵,岂可……”
飞雪关内,只有陈逸飞和宋远书知道容若的真实身分,其他人全当容若是个王爷,而且还是没什么名气的王爷,估计也就是一个闲散宗室。
但纵然如此,他高贵的身分、凤子龙孙的血脉,都明摆在这里,哪里有为了救一个将军,而让王爷出面做饵的道理。
容若微微一笑:“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是我出面,否则他们绝不可能被牵制。”
“但是……”容若轻轻拍拍方展锋的肩:“方将军,陈将军把飞雪关托付于你,你不能让他失望,一切请以大局为重。”
方展锋呐呐道:“容公子,你不是说用替身代替你,吸引敌方兵力吗?”
“那是为了骗陈将军。”容若淡淡一笑:“陈将军忠勇双全,一定不会愿意我为救他而冒险,如果不骗他的话,只怕他不会听话地押粮进关,反而带人冲到重围中来救我,到那时,所有的牺牲就白费了。事实上,我们的敌手也是了不起的人物,精于战阵,长于谋略,密探情报方面的工作必然做得很足。我的相貌特征,只怕他早已知道了,如果派替身,只恐起不到任何作用。”
方展锋黯然无言,长叹道:“公子如此涉险,就算陈将军安全进城,只怕我等也无面目相见了。”
容若微笑:“我写好了一封信给陈将军,他要是生气,你就拿给他看。”
他自袖中取出早已封好的信,递给方展锋,然后笑着对本来准备带领敢死队的王传荣道:“王将军,不好意思,你的差事,我接了。”
王传荣望着容若的神色,无比尊敬。
本来,当日他随陈逸飞去卫国救容若回来,只见他连长途骑马都唉声叹气,心中实有轻视之意,只道是个徒具身分,毫无能力的宗室贵人。但容若这段时间的做为、对士兵的体贴、对将士的亲切,已令人对他大为改观。
可是,真没想到,他竟可以这般赴死如赴宴,历险似游乐,以千金之身,亲冒矢石。
此时他心中一片敬仰,诚心诚意,对容若拜了下去,声音低沉,却坚定地道:“公子,请允我护卫左右,纵拼一死,也要保公子安全回转。”
四周军士齐声呐喊:“公子请放心,就算拼了性命,我们也一定要保护公子安全!”
他们的声音融在一起,如惊涛奔腾,久久不息。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炽热而真诚的,每个人的心意都无比坚定,无论流尽多少血,也要护他周全。
容若心中一热,眼睛一阵发潮,忙深呼吸几次,以平定心绪,朗声道:“你们是普通的士兵,而我是宗室王族,但不论身分如何,我们都是楚人,我们保护的是我们所热爱的土地。我代表大楚国,代表朝廷,代表皇室,和你们在一起,无论战斗有多么艰难,我们会一起战斗,让鲜血流在一起,我们会一起用胸膛面对敌人,而把背后,留给我们的战友,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不要你们为我而死,我请求你们,为我而活。”
他的目光里有着深刻的感情,扫视着所有人:“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地活着。”
在所有士兵震动得说不出话来时,容若一把拉起了王传荣:“王将军,这一战凶险之至,甚至可以说是送死,我不能再让任何一位重要将领陷进去了。”
“可是……”
王传荣情急想要争执,却被容若摇手止住:“王将军自是不怕死,可是男子汉大大夫应死得其所,岂可逞勇妄死。将军擅于冲锋,一旦我把敌军队形冲乱,吸引住敌方主力,将军你就要在第一时间,领兵冲散敌军包围,接应陈将军。”
“但是……”
容若摇头道:“王将军,你不要争了,方将军必须固守飞雪关,不能给敌军可乘之机,这千斤重担,全要压在你的肩头,飞雪关存亡,就看你的表现了,你又岂可因一时意气,枉送有为之身。”
王传荣嘴唇略略颤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只是低头应是。
容若再对方展锋道:“方将军,如果我为敌所擒……”
方展锋急道:“断不至于……”
容若微笑:“我们是在战场上,必须考虑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方展锋深吸一口气:“公子若陷困境,飞雪关必倾城相救。”
容若面容一肃,厉声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我若被擒,飞雪关要做出倾城相救之姿态,却绝不能真的为我一人而误国。”
方展锋一怔:“公子的意思……”
容若淡淡道:“我无非是个闲散宗室,生死自由,都无关大局,可是飞雪关是大楚边防屏障,断不可失。一旦我被擒,秦军必会退兵。”
“什么?”方展锋惊异不解。
容若笑着解释:“我的身分奇高,他们一定以为,楚军断不容他们掳我回秦,一定全力来救。为了万无一失,不给楚军半点机会,这个时候,他们极有可能飞快撤兵,带着我全力奔赴秦国国境,而正常情况下,飞雪关上下的将士见此情形,一定会心急如焚,紧追不舍。”
方展锋心中已然明了:“这时候,如果他乘飞雪关空虚之际,派出一支重兵,绕过我们的追击部队,回击飞雪关,则大有可能攻破飞雪关。而我方追击部队就算发觉不对,回头来救,可能赶到的时候,飞雪关已经陷落,到时一支孤军,无处可以容身,秦国大军只要回头一剿,我方就会落入月复背受敌的困境之中。但如果我方全军追击只是假象,在城中驻有充足准备的兵马,我方又能及时回军……”
容若有些得意地笑一笑:“那月复背受敌的就是他们派来的这一支军队了,咱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过,要注意尽量多留活口,以做换俘之用。”
方展锋应声道:“公子请放心,飞雪关没有一个怕死的将士,必会誓死守护公子安全,万一公子陷入困境,我们也会不惜代价把公子换回来的。”
容若微微一笑,他不会说明,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当然也不会告诉方展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对方也不可能让他被换回来的。
他只是安然笑着,向大家抱了抱拳,然后笑对王传荣说:“王将军,请给我两匹好马。”
“两匹?”王传荣一怔。
然后好几个将领一起愕然看向楚韵如,好几个声音一起喃喃道:“万万不可。”
楚韵如一皱眉:“有何不可,难道我不是大楚子民。”
方展锋吃吃地道:“可是夫人是……”
“是他的夫人啊!”楚韵如伸手握住容若的手,大大方方在众人面前,十指相扣:“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英雄,当然要上战场。”
容若看着四周呆若木鸡的大汉们,心中好笑,大声道:“战机稍纵即逝,我们若再这样空谈争执下去,只怕陈将军危矣。”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远方战鼓忽而一转激烈。
方展锋一咬牙,终下决断,亲自牵了自己的马,送到容若手中。
王传荣也有些迟疑地把自己的马缰递给了楚韵如。
随着传令之声,高大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
方展锋对着容若深深施礼:“送公子。”
城中无数将军士卒,一齐对容若执以敬礼,齐声大喝:“送公子!”
容若一声朗笑,与楚韵如同时翻身上马,双目对视中,万语千言都只在无声之间。
容若方才一声长笑,喝道:“出发。”
随着激扬云天的战鼓声响彻天地,一支迅捷如风的骑兵从飞雪关如风驰电掣般奔出。
楚字大旗飘扬于空中,浩浩飞扬。
秦军亦是百练之师,先锋主将李良臣冷笑着看那一支孤军迅疾接近,同时挥手发令。
秦兵弓箭手早已引弓搭箭,只待对方一入射程就把他们射成刺猬。
远处帅旗之下,有儒将之称的许漠天凝眸微笑:“这支骑兵虽然迅疾,只怕要救出他们的运粮队,尚有不足吧!”
容若遥遥见秦军弓箭如林,冷笑一声,忽的振臂长声大喝:“大楚国容若在此,头颅大好,何人来取。”
楚韵如笑盈盈做个手势,所有将士齐声大喊:“大楚国容若在此,头颅大好,何人来取。”
无数个声音汇在一起,刹时之间,传遍战场内外。
一直在结阵苦战的陈逸飞闻声而喜,大声传令,喝令部下军队做好一切突围准备。
秦军主帅也是微微一怔,在马上翘首远眺,见那暗夜之中,那支像箭一般直插己方大营的骑兵队,当先一人,一身明亮的银色甲胃,在沉沉夜色里,竟然耀眼夺目,如暗夜里照亮大地的光芒,映亮所有人的眼睛。
这样一个人冲进敌阵,简直就是个活饵,随随便便就可以乱箭射死。那身华丽而不实用的盔甲,明显是在喊着,来吧来吧!来杀我吧!
他微笑着摇摇头。是啊!这是个摆明了的陷阱,可是这么大的诱饵,谁能忍得住不咬钩呢!
“给我下死命令,不可射箭,让他们冲进来,再包围。”他微笑着传令。
身旁副将赵文博不觉一怔:“大帅?”
“那人极有可能是皇上密旨必要擒获之人,定需生擒。”
“若只是有人假冒他的名字以引诱我军,那我等恐失战机啊!”
“据说那人曾游历大楚,皇上派人出没于他的身旁,由最好的画师把他以及他身边所有亲近之人的容貌绘下,那绘影图形已随着密旨一起送到我处了。”他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吩咐身边的贴身近卫:“你们几个带上从京城送来的图画,靠近过去仔细看看。如果长相与画中人不同,就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杀掉,如果是他,那就不惜一切代价生擒。”
“是!”几名近卫齐声应是,拨马而去。
李良臣所属前锋营本已弓箭上弦,就等着对方进入射程,没想到后方忽传来帅令,不得放箭,只能活捉对方主将。
李良臣一怔,急下令收箭,只这一短短的耽误,双方已进入射程。
秦军弓箭手急忙后退,盾牌手、长枪手上前列阵,拒马也在后方往前推,不觉有一丝微小的混乱。
而这里,楚军纵马如飞,人人在马上弯弓搭箭,人未至,箭雨已如飞射到。秦军盾手还不及就位,弓箭手和长刀手犹处混乱之中,已被箭雨射倒一批人。
混乱迅速扩大,第二批箭雨再次射到。
李良臣大声叱喝下令,指挥军队重布阵形。
只是对方马速奇快,秦军已经失却先机,无法在第一时间以拒马和长枪给楚军致命重击。
李良臣眼见长枪手再挤到前方,也只能束缚自身机动性,立刻应变,令长枪手左右撤开,长刀手上前。
可惜时机稍纵即逝,秦军先锋军还来不及布好阵势,雷霆般快马已到,直接冲入阵中。
楚军早已收起弓箭,在第一时间拔出长刀,纵马挥劈,一时竟如入无人之境,直似一把钢刀,在秦军之中,破出一条染血之路。
混战之中,有人看清容若的容貌,急忙打出旗号,通报后军主帅。
许漠天微微一笑,亲自擂起战鼓。
随着战鼓之声,整支军队开始以容若这一支敢死队为中心,加以包围聚歼。军队的攻击重心,有了明显的转移。
陈逸飞即时调集全军,向飞雪关冲去,同一时间,王传荣亲率飞雪关精锐,再次冲击秦军阵营。
此时秦军阵形已经被容若冲乱,再加上,主要注意力都在容若身上,竟是无法有效加以阻拦,眼前看两支楚军,越来越接近。
身在中军帐的许漠天不必理会不断传来的战报,仅以目光遥望,就可以总览战场全局。
赵文博一迭连声呼唤:“大帅。”
许漠天只是淡然微笑,一派安然:“不必理会,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那个人。”
他遥望在血雨杀阵中,那支左冲右突的骑兵,眼中射出灼热的光芒。
不管如何修养深厚、心性坚定,生擒楚王,这个诱惑实在让人无法抵挡。相比攻占一座城池,这样的功绩,更易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声名。更何况……一缕微笑,悠然出现在许漠天唇边,不让陈逸飞把军粮运进飞雪关,他又怎么敢放心带全军来追击营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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