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的处境挺不错的,虽然早上醒来,因为宿醉,头痛得厉害,但醒来时,守在床边的,除了楚韵如,居然还多了两个紧张关切的楚军士兵。
张铁石正巧被挑中来服侍容若,另一个和他一起的士卒李万山,也是一名勇悍的将士。
虽然仍是囚犯,但秦军对容若客气得很,就算是看守监视的大队人马,也只说是护卫。帅府之中,可以随他走动,走到哪里,秦军都对他行礼,遇到的秦将,也执礼恭敬,对他客气应酬。
就连走出帅府,都可以得到同意,只是麻烦一点,要被最少三百名秦军士兵包围在中间,美其名为护卫楚王游城。唯一的限制,只是不能接近其他的楚军俘虏。
好在容若这个人非常自觉,一点也不给别人添麻烦,除了随便在帅府花园,走两步,散散心,别的事,一概不干。
唯一让容若头疼的麻烦,倒不是秦军带来的,而是紧跟在他身边的张铁石和李万山。
两个人跟着容若进进出出,听到所有秦军都称容若为楚王陛下,容若居然漫不经心地应了,两人的嘴巴越张越大,渐渐让人担心,他们的下巴会掉下来,而眼睛也明显严重突出,让人很为他们忧虑,眼珠子会不小心滚出来。
最后容若只好模模鼻子,认命地说:“有什么话你们就问吧!不要这副样子。”
李万山张张嘴,说不出话。
张铁石嚅嗫着说:“公子……你……你真的……是……”
容若笑嘻嘻:“你们说呢?”
张铁石急得脸上五官挤作一团,差点要哭出来了:“公子……”
容若看他们着急,也不忍心再逗他,耸耸肩笑道:“许漠天硬要我承认我自己是楚王,才肯放过你们,我只好承认了。”
“可是,你到底是不是……”
容若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君王代表的不是血缘,不是身分,不是称号,而是一种责任。背负着整个国家的兴衰、所有百姓的喜乐,还有你们这些士兵的生死。君王,应该真心为国家付出,为百姓操劳,应该管理国家,打理政务,这些事,我都不曾做到过,甚至没有想过,要辛苦地去做。我没有身分,也没有资格称自己是君王,我只是……”
他微微一笑,神色安详:“我只是楚人,和你一样,是个普通的楚人。我不勇敢,不伟大,不高尚,但我不会为了自己去牺牲别人,不会为了自己,而放弃国家的尊严,不会容许任何人利用我,去伤害我的国家,所以……”
他淡淡道:“我希望你们不要在乎我是谁,只把我当做朋友,当做伙伴,好不好?”
他语气诚挚,眼中闪着深刻的感情,听得张铁石莫名只觉胸口一热,鼻间一阵酸涩。
李万山在旁大声说:“公子,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们都会忠于你,我们只是担心,万一你是……那你会……”
因为心情太激动,他说话有些混乱:“如果你是……那我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算拼尽一切,也要救你离开……”
容若笑着打断他:“难道我不是,你们就不救我吗?”
李万山一怔,这才道:“当然不是。”
“既然无论我是不是,你们都会尽力救我,那么,我是与不是,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容若看向二人,眼神忽然间变得凌厉而深刻:“记住,不管我是什么人,我不可以是楚王,明白吗?楚国的君王,不可以被秦军所俘虏。如果我是楚王,秦人把我绑在阵前,向飞雪关进攻,你们是守城,还是撤退?如果我是楚王,秦人要楚国赔地让城,楚国朝廷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如果我是楚王,秦王借我的名义,打出征讨逆臣的旗号,召集楚军,进攻楚京时,你们这些军人,做什么选择……”
就算是对政治完全不了解的李万山和张铁石都不觉全身发冷,说不出话来。
“所以,秦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只管叫我做公子,不管秦人怎么称呼我,你们只要记住,我只是和你们一样的楚人,同样可以为国家作战,为国家牺牲,绝不会被敌人所利用的伙伴,就可以了。”容若沉声说:“我信任你们每一个人,所以,请你们也一定要信任我。”
张铁石颤了一颤,良久才道:“既是这样,公子你为什么要在秦人面前承认?”
容若淡淡笑笑:“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
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一下子比太阳更加耀眼:“是我把你们带出来,是我要让你们投降,所以,我要让你们一个不落得活下来,安全回到楚国去。”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我不会放弃你们,我不会为了任何理由放弃任何人。”他抬手阻止住两个因为过于激动,而抢着想说话的人。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地说:“在我眼中,你们的生命,和楚国,同样贵重。”
楚国的使者来到定远城外时,已是日暮时分。
将落未落的夕阳下,那人匹马只影,一骑扬尘而来。
城头上,弓已上弦,刀将出鞘。那人却在红色夕阳中,仰脸一笑,露出刀刻斧凿般的面容,扬声道:“大楚飞雪关游击将军王传荣,奉命求见许将军。”
许漠天端坐帅位之上,徐徐将手中由陈逸飞亲笔写的信件递下去,开始在其他诸将手中传递。
他凝视那不卑不亢,立在厅中的王传荣,慢慢道:“陈将军的意思是换俘?”
王传荣朗声道:“是,我军俘获秦军一千零五十七人,愿以之换回我军所有被俘之人。”
许漠天淡淡道:“陈将军美意,我怎能拂逆。也罢,我们俘获楚军二百八十六名,彼此约好时间、地点,把所有被俘的楚军士卒,交出来交换吧!”
王传荣浓眉一扬:“许将军忘了,除了士卒,还有统军将领。”
许漠天摇摇头:“此人换不得。”
王传荣皱眉道:“我军以一千零五十七人,交换你方二百八十六人,这样的交易,是否太不公平?”
许漠天淡淡道:“若说起那人的身分,漫说多出来的七百余人,就是再多七千、七万人,要换他,只怕仍是不公平。”
王传荣一怔:“容公子虽是宗室子弟,但……”
许漠天哈哈一笑:“好一个宗室子弟,他倒真是宗室子弟,不过,他另外还兼做了大楚国皇帝。”
王传荣全身剧震:“你说什么?”
许漠天故做惊讶:“王将军,你竟不知道吗?你们的主将,口风当真紧得很啊!”
容若忽然间发现,帅府里的守军多了,而自己也被拦住,不能去前院。
张铁石和李万山交换眼神,神色中都有些忧郁,楚韵如也不觉皱起眉头。
独独容若,微笑着一派轻松地道:“如果我没猜错,转机应该出现了。”
他看向张铁石和李万山:“我想,你们应该可以很快回飞雪关去了。”
不出他的预料,没过多久,许漠天已亲自来到他的房间。
“陛下在此小住,不知是否习惯?”
“习惯习惯,习惯得很。”容若笑嘻嘻道:“许将军你掌管全军,日理万机,特意拨冗前来,想必另有要事吧!”
许漠天笑笑:“陛下果然神机妙算,飞雪关陈逸飞派人前来传书,希望能交换俘虏。”
容若拍掌笑道:“这是好事啊!想必将军一定会答应吧!”
许漠天似笑非笑:“陛下这样认为吗?”
“将军素来关爱士卒,总不至于忍心让兵士在他国受苦吧?”
“就算是换回来又如何?成为俘虏是一生难以抹去的耻辱,在军中从此抬不起头,不但再无升迁的机会,甚至会被安排做所有粗鄙之工作,还要受人羞辱嘲笑,与其如此,不如……”
容若听得心中愤然,脸色一冷:“若是如此,将军又何必来见我。”
许漠天微笑,一揖:“陛下见谅,末将就不转弯抹角了,他们要求要连陛下一起换,末将自然不肯同意。”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这个自然。不过,将军的心意,陈逸飞将军应该也可以了解,也知道换不回我的,要求换我,应当只是尽人事罢了,想必嘱咐过使者,实在换不回我,就放弃,先救其他人。”
许漠天点点头:“想必如此。不过,这次与楚军交锋,最后一仗,赵文博所带队伍,被陈逸飞亲自领军冲杀,损失惨重,虽然我及时赶到,苦战之后,把他们救回来,但仍有足足一千多人,做了楚军的俘虏。他们不甘心用一千人只换二百余人,我虽提出多出来的,折合金银来赎,但,楚军狮子大开口。我军的军饷,并不是凭空而来,也是百姓交粮纳税,国库拨付,用一分,少一分,我却也不愿做这等任人威胁盘剥,肆意宰割的冤大头。”
容若一笑点头:“若将军不介意,请让我见见使者,相信我是能说服他的。”
许漠天笑道:“正好,使者也一直要求,见陛下一面,我已令人安排宴席,招待楚军使者,陛下可愿与我同去,大家一起,饮酒尽欢。”
“好。”
正厅之中,肉香酒醇,宾主皆坐,不过谁脸上都没有欢颜,所有人脸色都是僵木的。
直到许漠天伴着容若夫妇,施施然而来,满座将领,都纷纷站起。
王传荣一看到容若就一阵激动,却也稍稍安心了。容若脸上带着笑容,想必没有受什么折磨,楚韵如眉目清美,也不见忧苦之色。二人身后,还有张铁石和李万山随护,看来,秦军还是给予了不少优待的。
王传荣激动得离了座位,快步奔向容若,走到容若面前,眼中已含热泪,二话不说,屈膝便拜。
容若不容他拜下去,已是双手将他扶住,呵斥道:“干什么呢?丈夫膝下有黄金,哪能见人就折腰。”
王传荣心情激动:“末将没能保卫公子,今见公子无恙,末将……”
他深吸一口气,略略镇定了一下,才道:“公子,刚才许将军告诉我,告诉我……公子你……”
容若笑道:“告诉你,我是楚王,对吗?”
他说得这么直接,倒叫王传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脸上一红:“公子,你……你……是不是……”
容若笑说:“他威胁说要把所有俘虏都杀了,那个时候,别说让我承认自己是楚王,让我承认自己是秦王,我都干。”
旁边一众秦将脸上都现出怒色,许漠天一皱眉:“陛下……”
容若转头对他一笑:“你爱说我是什么都行。你试着拿把刀,架在别人兄弟的脖子上,让人家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估计人家都不敢不承认,不过,这种口供绝对没有说服力。你不会真以为,这样做,全天下就真的相信我是楚王,就真的相信楚王被秦军所俘,楚国居然没本事到让自己的君王陷于旁人手中吧!”
他这样简直是一推二五六,什么说过的话都赖了。
许漠天脸色一沉:“陛下既然这样说,可见是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了。”
容若耸耸肩:“我在意啊!不过,王将军已经前来换俘,以一千余人,交换二百余人,如果,许将军你心狠到完全不在意一千多秦国将士的生死,可以冷血到把一千多为了秦国抛头洒血的勇士抛弃,那我就认输,你就算让我承认我自己是楚国开国始祖,我也乖乖认下来。”
许漠天被容若一番话顶得脸上一阵铁青,偏偏他确实真的狠不下心,弃所有被俘秦军于不顾,又觉被容若一番戏弄,实在太过愤闷。敢情从一开始,容若承认身分,就已准备抵赖到底,偏自己还自以为得计。
他怒气上涌,双眉一轩,目光如剑,逼视容若。
王传荣本能地要拦在容若面前,容若却一把将他扯开:“王将军,你不必担心,许将军是仁厚之人,断不会做出对我这被俘之人,仍加迫害的卑鄙之事。”
许漠天脸上神色一阴一晴,最终不怒反笑:“公子说得是,能与楚军换回一千余名将士,我心已足,岂敢贪心。今夜,大家饮酒尽欢,明日各自安排人马,交换俘虏就是。”
容若也不由暗赞一声,这人能屈能伸,反应神速,既然无法逼得自己屈服,不如抓住现有的最大好处,敲定换回一千余人的事,二百多人换一千人,果然做的好买卖。
王传荣却听得心中不服:“用二百换一千,这不公平。”
容若只恐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却不去斤斤计较太多,笑道:“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一战已经结束,与其对战斗的仇恨斤斤计较,不如多去想想战后的建设。只要能把人换回来,让大家都高兴,就是好事,更何况许将军也答应了以金银折价赎人。”
“可是……”
容若摇摇头:“王将军,生命是不能放在秤上量的,人的性命不是菜市场买菜,二百换一千又如何?一千人就一定比二百人珍贵吗?我们楚国将士的生命,可以这样明码标价吗?在我眼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无比珍贵,都独一无二。战场上,因为种种无奈,我已牺牲了他们太多人,如果不是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如果不是为了让他们活下来,我又何必让他们投降。如果没有国家的得失,没有城池的存亡,没有战略目标的成败等一切牵绊,仅以生命来比较,那么,哪怕用一千个秦人,换一个楚人,我也会换。必须要国家爱护自己的将士,才能让将士来爱国家,不能仅仅为了我们没有拿到足够多赎俘虏的金钱,就让那些为了国家抛洒鲜血的勇士,多受许多折磨和痛楚。”
四周忽然变得很静,秦军诸将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无不微觉怔愕。
王传荣对于容若的行径、思想,却比他们习惯得多,毫无争议地应道:“是。”
容若即刻眉开眼笑:“很好,我们都已经得到了共识,那就不要再争吵,今晚有美酒,有好肉,再也不需要负气和仇恨了。”
他大步来到席间,亲自为自己斟满一杯,双手对诸人一敬:“在这里,我们祭奠所有战死的人,无论是楚人还是秦人,在这里,我们期盼,所有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度,可以和自己的伙伴战友在一起,在这里,我们期盼,不要再有杀戮和战争……”
他看看四周众人有点呆愕的表情,微微一笑:“虽然这个希望,目前很难达成,但只要一直抱有希望,一直努力着,那么,总有成功之日,对吗?”
他微笑着,翻腕,把酒水洒在地上,然后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大喝道:“请。”一仰头,喝了个殷滴不剩。
许漠天也回过神来,朗笑一声:“好,既是如此,各位请入座,哪怕明日疆场杀伐,今夜,也要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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