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敲响了一个变奏,人群中央,一颗绣球带着条红绸朝着空中腾起,就像点燃了烟花的引线,哗的一片狂躁声响,震动全场。如山崩海啸,千里长堤被洪水击垮,人流山呼海应,奔涌而上。
刘坚看得暗自心惊,若他还在疯狂的人群中,说不准就会被推倒踩死。看着他们疯狂的程度,甚至不逊于后世那些穆斯林。如行军蚁掠过雨林,又如蝗虫途经田野,更似洪水扫过大地,眨眼的功夫,祭坛上的烟灰就被抢个精光。刘坚看的张目结舌的,这也太狂热了一点吧,虽然说这香灰有能治百病的传说,不过这不要命的架势,再看看阿金和宏文一副跃跃欲似的样子。
无数只手从祭坛上一把把的往怀里揣着香灰。没能抢到的后来者,直接便将主意打到了已经揣着香灰往回走的幸运儿身上,因此而厮打起来的不在少数。
这一小搓的香灰,就代表着希望,健康的希望,发家的希望。只有健康才能多干活,才能积累钱财。一场病,就倾家荡产的,对那些原本就不富裕的人家绝对不是个笑话。
土地呵!千百年来,人在变,朝代在变,政府执政的方针也都在变,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对土地的渴求以及那永远不够分量的产出。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土地兼并,这个是历朝历代之锢疾。虽然有为富者巧取豪夺,但是究其本因,刘坚也曾想过,有大部分原因是百姓不善经营所致!毕竟乡党以及族群方式的生活,要想去虐夺这些人生存的根本,除非是到人走投无路的时候……百姓之中,有贫有富,如果让其中贫穷的人联合为一体,共出劳力,这样子穷困之局易解,土地兼并难行。既此,豪富难欺贫穷,贫穷亦可有充裕之机自肥。其实这样子的话,肯定会有人反对,譬如说那些一心想着兼并的地主们,因为,对这些地主们来说,农业集约化生产如果做得好,拥有大量土地的他们反而将是最为得利的一群,毕竟他们的人力物力更容易整合,只要土地产出足够了,就可以拿出多余的土地去种桑树之类的,多余的人力也可以集中到作坊里去,当然刘坚也只能自己这么想想,要是真的上书的话,现在台上的严阁老那可是顶顶有名的大地主,继任者徐阁老似乎不比他的前任差多少,天下就掌握在这群大地主或者即将成为大地主的人手里。兴许还是赚点钱实在,当然前提是他大哥能考上举人最好是进士,不然一个衰败的家族不可能庇佑住任何人,尤其是商人。
这时候的冬天比起后世的总是显得特别长,特别是对心里面总是记挂着事情的刘坚来说,却是那么的漫长,这世界过年的习俗其实全国各地相差不大,特别最近些年,读书人不像开国的时候,原本就不多,结果还被父子两代皇帝杀了许多,导致许多读书人讲究的东西都丢了。小年送完灶神后,就开始准备着‘祝福’了,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其实所谓‘祝福’,应该说成‘请福’更恰当,或者扩展成‘请福神来家吃饭’更准确。
但同样是请吃饭,必会因家境的不同,有着不一样的丰俭。一般人家用肉一方,活鱼一条,鹅一只‘三牲福礼’请菩萨,讲究一点的用‘五牲’供养,像刘家这样在绍兴都说得上话的大家族,则用‘七牲福礼’,却是多了牛羊鸡鸭四样,而且都是整只的,这些东西自家农庄里也都有,连采买都不用。
东西不一样,规矩自然也不同,一般人家只是将祭品煮熟之后,再插上些筷子,便称为福礼了,等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即可。但到了刘家这样的以诗书传家的人家,原本简单的一切,便衍生出一系列繁缛来,他们穷尽心里,不惜物力,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团锦簇来……也不知是为了让大菩萨心满意足,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比如他们的福礼都盛于大桶盆中,猪嘴须朝上,鸡、鹅须曲身跪腿,头朝福神,以示恭迎;再摆一尾活的鲤鱼,是取‘跳龙门’之意,当然也是取了其中的寓意,这年头读书人高中也就和那鲤鱼跃龙门一般——一跃而身价百倍,并要把鱼的眼睛用大红的福字贴上,以免惊吓到福神。还在肉、鸡、鹅之类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数目要成单,以七和九为宜,只是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煮熟之后,还要被摆成十八般模样,想必十分的不痛快。
请菩萨入席之前,女人们先摆好碗、筷、酒盅,将‘七牲福礼’放在中间,右边放着刀和案板,左边放碗鸡血鸭血,向菩萨表示这是专门为您杀的,除了不能吃的,全都归您一个人享用。
只是都吃肉菩萨也会腻味,所以还得摆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盘;又怕咸淡不合适,还端上细盐一碟,盐上再放两块豆腐干,请菩萨酌自个口味添加。
有菜没酒怎么成?所以还得端上六盅酒。又怕菩萨齁着,再端上三盅茶备好,另有年糕数块、粽子一串,算是给菩萨上的面食了。
这顿丰盛的大餐才算是备齐,但还没完……不能光让菩萨吃饭吧,还得准备点果子饭后清口,便又将荔枝、桂圆、核桃、枣子四色干果,莲藕、橘子、木瓜、佛手四色水果摆好了,此刻整张大桌子已经满满当当……除了最里面留着五个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
这时候女人都得退场了,由主持祭祀的男人,端来五个烛台,搁在那空当处,点着五根大红蜡烛,这叫‘五事烛台’,分别代表‘福、禄、寿、富、贵。’也叫图穷匕见,先请菩萨吃饱喝足了,再趁机把要求提出来……有道是吃人家的最短,想必大菩萨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祭祀的时候是只限男人的,这一点上无论贫富大都是相同的。事实上,这种歧视是贯穿整个祝福始终的,比如说离过婚的、改过嫁的、死过男人的、怀着孕的,进过产房的,都不准碰福礼和祭品的。
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时候,就连太太、小姐们也是要回避的……据说是因为菩萨是爱干净的,女人不洁,有她们在场,是不会吃的……照此推论,男人脏兮兮不爱干净也是很正常的。
妇人和小姐们颇为失落的退了场,心中暗暗盼着三月三、八月十五快到来,拜月的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歧视一回男人。
待女人都离开,刘坚便跟着老爹还有大哥进去,厅堂里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无需指挥,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辈、年龄依序站好,在家主的带领下,向着菩萨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祭典在深夜举行,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肃静,不能随便说笑,气氛之压抑无以言表。
只见刘德尚斟上满满一杯酒,缓缓的洒在地上,然后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下来,连同花纸、元宝一起焚烧。等差不多快烧成灰的时候,刘德尚又把供桌上昂着头的鸡鹅的舌头挖下来,抛向空中,再在火堆周围奠上一杯有茶叶的酒,用一种跳大神的语气,念念有词道:“菩萨有灵,把口舌带走。”
然后便转身道:“撤去福礼和祭品吧。”男人们这才纷纷爬起来,几个辈分高的仆人过去,将祭桌小心的抬出厅去,显然是祭祀仪式完成了。
目睹了这次极其短小的祭祀过程,刘坚心说:‘实在是太快了,菩萨来得及伸筷子吗?就给撤了。’趁着人群骚动,他小声和身边的大哥说道:“怎么就敬了一杯酒?怕菩萨喝醉吗?”
刘坅噗嗤一声,乐了,这个问题当年他也是问过的,这才忍住笑闷声道:“没听说‘快菩萨,慢祖宗’吗?据说菩萨吃东西的动作是很快的,咱们一次斟酒的功夫,菩萨就吃完了,要是送晚了会不高兴的。何况菩萨又不只是光顾我们家,那么多人家要去,当然是急着赶场子啦。”
刘坚心说这哪是请吃饭啊?这不耍神仙玩吗?感情菩萨过年时间都花在赶路上了。
他又暗下决心,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供品一定要多摆一会儿,摆多久呢?当然是一顿饭的功夫……想必福神大菩萨就算图个饱,每年也都来会他家吃饭的。虽然后世的时候被硬生生的教育成无神论者,不管什么上帝啊,什么上清真人从来都没向他传过什么福音,如今虽然不是那么虔诚,但是因为穿越的缘故,多少对神鬼之说是有了几分的敬畏。
这时方才那几个男人,又搬着另外一张更大的祭桌出来,刘坚才知道,原来事情并没完,不对,应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由刘德尚这位族长带着大家三跪九叩,可比糊弄菩萨的恭敬多了,然后就是族长向现任说说今年族里的状况,大夸特夸了一下刘坅这位准秀才,又说了刘坚要**门户的事情,然后才开始上饭菜。
祖宗享用的可比菩萨丰盛的多了,也不像平常人家只是取一刀肉,都是整只整只的摆在桌上,却是喜欢那个部位都能动手,还有些平常不多见的菜式,据说都是先祖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刘坚跪的膝盖都有些疼了,还好冬天穿的比较厚实,看着菩萨和祖宗的差距,他有些恶趣味的想到:‘要是菩萨知道自己活的这么委屈,会帮你办事?菩萨肯定是有骨气的。’
按照‘快神仙、慢祖宗’的说法,请祖宗一定要慢,祭的时间也特别长,直三更时分才结束。
这时女人们才重新出现,她们用煮福礼的法汤,烧了年糕、下了面,每人分上一碗,名曰‘散福’,实际就是给折腾一宿的人们煮宵夜吃。
吃完宵夜,人们便各自回去睡了。刘坚也是累的不行,还好之前准备了一个绑腿,不然非得把腿跪断不可,想到这,刘坚不由得诅咒一下万恶的封建社会,将来要是自己**出去,跪拜各种老爷岂不是要疯掉,还好到目前为止跪天跪地跪祖宗之外,没什么机会展示自己的卑微。
春节的气氛的是那满满的红色,还有到处的鞭炮声。大户人家的门口可以看到几个小孩子在一旁紧张的等待他们放鞭炮,然后他们从鞭炮的残骸里偶尔翻出一两个没有爆炸的鞭炮,都会开心好一阵,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蹲在地上继续找。
初一的时候,要去拜佛祖;初二的那天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不过由于刘坚是庶出的,姨娘也不算有娘家人,除非当家主母不要自己的面子了,所以那天刘坚跟着大哥还有嫡母一起去了舅舅家;初三、初四、初五都是拜佛的日子,初三是造神,初五大部分人家都祭财神,这天无论是商人地主,还是普通家庭,都要举行祭财神活动,没有条件的家庭就把除夕夜接来的财神祭祀一番,有条件的又是一番折腾,当然也不会浪费就是了,就当是下人的福利了;再接着又是店铺开张,因为一直跟着大管家学习,所以一直忙的昏天暗地的。
虽然过了正月十五了,不过天还是冷得紧,前几天才下过了一场雪,雪后的绍兴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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