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波澜望月,慕容靥歪着头不由自主的感叹起来,怀念起远去的旧时。
**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她忽然想起那个一身黑衣倾世的男子,许多年来,那人就在自己记忆的深处生根发芽。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她才生出想要嫁给他的心思时,她也曾在子夜深处与他一起坐在长水岸边,任他躺在她的腿上小憩,听他半梦半醒间诵出这首小诗,彼时他唇间原本是笑着的,直到她问出一句‘你愿不愿意娶我’。
之后,她便眼睁睁看着他容色稀罕的一僵,那一瞬间,她并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答案,她以为他只是吓到了,于是自己还欢欢喜喜的计划起来,待来日成了婚,有了孩子,若是女孩就唤作竟夕,若是男孩……便塞回去重生。他一向喜欢女孩。她光是想想便觉得快乐,直到,听到他深邃一笑说,不愿意。
再后来,他还是有了一个女儿,霍前尘,她也那样疼爱那个小女孩儿,可惜,却不能让她叫自己做娘亲。
“你似乎有所感触?”余光注意到她微微发沉的眸色,杨奢有些担心,轻描淡写的一问。
她回了回神,大方的表现出一抹无奈之色,“渡月海上,原该是很美好的事,可惜、可惜,我竟求不得这美好。”她说得酸酸的,撇撇嘴继续道:“一来为着晕船,二来……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共月饮酒论瀛寰之人。”
“论瀛寰……”他凝思片刻,“花燕羽是这样的人么?”
她笑了笑,摇摇头,“羽这辈子能投生在蓬莱花氏,原算得上是运气极好,可惜却碰上了我,是以也算不得个好了,他一向是无心天下、无心九州、也无心政局的,我能与他说一切,却不愿意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跟他讨论那些会扫他兴的事。”
政务云云,瀛寰大势,平日万不得已与他说说已是很对不起他了,这样的好风光,她自然还是要让他去享受的。
他眉眼温润,暗藏无人能破的深意,“那……那位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司闲公子呢?”
司闲,嗯,她是很想很想他的。
不过,她还是摇摇头,“司闲并非俗人,天下,他不放在眼里。”
这话说的很有分量,杨奢看样子虑了一虑,含笑摇了下头,“你说花燕羽无心天下我相信,那是蓬莱花氏素性教养,不过传说司闲公子是个才华冠世,名动京城的寒门麟角,这样的出身,心中又有些经纬之人,哪个能不将天下放在眼里?”
看样子他如今心情不错,竟能跟她一口气说这些有八卦嫌疑之话。
慕容靥垂眸一笑,伶俐无双,淡挑眉目看向他,“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不是家学渊源呢?”
他微微一怔,她明显话里有话,想了想,他恍若无心淡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表情很是平静,只是目光从夜空落到海上,徐徐道:“那时你策马离都,天公降雨瓢泼,我追你到城外体力渐弱,最后不支倒地,便是那时候遇到司闲的。”
一句波澜不惊,宁夜如是,她亦如是。
他心里微微有些战栗,有些莫名。
隔了半晌,他面目安然的问:“他救了你?”
她又抬起头看着月亮,仿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他打着把青竹伞,往地上铺了块油布在我身边坐了六个多时辰,什么都没有做。等我醒来的时候,雨停了风也停了,大白天眼光明媚的,他盘膝坐在一边,正手捧着一卷《楞严经》,啃着一块烧饼。”
他脑中努力勾勒出那样一副场面,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干干坐在那里守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六个时辰,什么都不做。
说是任由她自生自灭也不过分。
她记起那时候,杨奢让她锥心蚀骨般痛苦,可司闲的出现,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她生命里值得诉说的珍贵礼物。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醒过来,身上还湿漉漉的难受,眼睛又酸又痛睁不太开,却见一个一身蓝衫的男子坐在一旁,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却那样平静无澜,不似冷漠,却的确没有表情。
那时,他告诉她,无论因为什么缘由,类糟蹋性命、对不起自己这样的事,总是不容原谅的。所以,他用不管不顾给她留了教训,那一次她病得很厉害,但是在那之后,她确实长了记性,将惜命二字牢牢根植在了心底。而司闲活到今日,也只在初见之时做过对她不管不顾的事情。
“那苏慕、秦玉等人呢,也不是能论瀛寰之人?”片刻之后,他开口再说话,将话题引回到原处,却稍显违和。
她耸耸眉,提到秦玉,如今已能做到坦然,“各有各的在乎,共同之处便是没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心思。”
“霍清邃总有。”多少年来,他提到这个名字,眼里都有少见的凛冽,“你想的是他罢。”
近来似乎很多人都喜欢提及霍清邃,事实上,她很喜欢听别人提这个名字,但偏偏不喜欢听杨奢说这三个字。
“别人提他我总能找个因由,你又何必要提他呢?”慕容靥轻轻一叹,声音细腻不可查,“说出来,你心里不好受罢。”
如他一般,她也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海浪沸腾声入耳,安静了片刻,他远眺遥远的黑暗,淡淡道:“你十二岁生辰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然一颤,险些一头栽海里去。
这个问题,她曾经做梦都想回答他,可惜,他却问晚了五年。
强强压制下心里的钱塘大潮,她牙齿似乎都在颤抖,但还是用练到极致的粉饰太平之功敷衍过去,平平静静的告诉他:“过去的事情,在我想解释的时候你不想听,现在,我已经不想解释了。”
他缓缓偏过头去看着她,眼里暗藏无尽深意。
“你对他感情有多深?”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眉眼间已无半点温和之意。
深吸一口气,她看着月光说道:“深到想要嫁给他。”
他自认千军万马之中都能全身而退,但只这一句话,这听起来轻若鸿毛的七个字,却能让他体会到心肺俱裂之感。
这世上能让他吃她醋的人,只有霍清邃一个。就如同黑与白注定相对,他与他,也天定不会有和睦之交。
“听说五月十七,你在府里给霍清邃的女儿过了生辰?”问出这个问题,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纠结些什么。
慕容靥凝了下眸,点了下头,依稀已猜得到他要问什么,“是。”
长时间的思考,他找不到什么好词儿来过渡,于是不由自主的叫道:“靥儿。”
“啊……?”她蓦然扭头去看他,就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
他很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那个小女圭女圭,霍前尘,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一句久违的呼唤也修饰不掉这个问题的不招人待见之处,她哼笑一声,半是调侃半是无奈道:“她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其实都与你无关了,不是吗?”
“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他很执着,他一向很执着。
慕容靥挑了挑眉,若有若无的叹道:“你希望她是她就是,你希望她不是,她便不是罢,都可以。”
他还想继续问,船身却突然猛烈一颤,她没提防的差点滑下去,幸而被他套牢了腰身纵身一跃稳稳落在船上。
来不及开口抱怨什么,四周已水浪大作,夜,持续不下了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