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儿?”
船身晃荡得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八方海浪翻腾,也如同潮汐般波澜壮阔起来,慕容靥下意识的死死攥着杨奢的手,双眉紧蹙的瞪着他问。
杨奢沉静的看着正对面翻涌起的一层大浪,漫不经心的错身一步挡在她身前,眼睑瞬间一敛,“来者,不善。”
他说完这句话,浪花已如雪海翻腾,像是爆炒菜花一样轰轰烈烈。水浪溅在她身上眼前,抬手一挡的间隙,她眯了眯眸子,却在重重高浪中见到隐浪而来的人,瞬息光景,漫天的浪,并着漫天的人,仿若隆冬奉天的空灵盛·雪一般。只见那一套套如同复刻似的苍色衣衫伴倾颓之状来势汹汹,慕容靥心里凛然一震,挡在脸前的手也跟着放下。
来者,果然不善。
苍衣降世,那是一个传说的标志。
“是……黎氏……”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她的语气也慢了下来,目光虚迷的看着从浪中分化而来的一队苍衣行者,眼睁睁看着他们稳稳直落在船板之上,前后左右二十七人,无一例外的衣衫干爽,竟不着半分湿气。
杨奢手拉着她,一手悄然展了玉扇在前,淡定道:“烘水分身,上古黎氏的家传功夫,果然不错。”
“怎么会……?”慕容靥显然比不了他平静,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煞是难以置信,“他们怎么……怎么会……”
说了半天,她终究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眼前这幅情形,也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此刻,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有太多。
忽然,夜空劈闪出一线神光,刺得人眼大疼,她偏了偏头,又不甘心的睁眼努力去看,终于看清那一道违和的白光中降下的一个青年,那人一左一右跟了一男一女,苍衣临风的男子,苍裙如画的女子。
彼时,船上随行的小厮手下也都从四面涌了过来,各自赤手空拳在两人外围站了一圈儿,一个个均是面露深冷。
她下意识紧了一下他的手,低低喃道:“真的是……是黎氏人……”
杨奢没有说话。
上古黎氏,传说中上古四大皇族之一。她曾以为那只是个传说,就如同上古帝诀和天安圣女一样的传说,纵使曾经存在,也不过只是曾经。
可现在,黎开就站在她眼前。
青年容颜绝秀,手持岫玉长笛,身着琥珀云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那副客气样子简直像是天底下最礼貌的客人,光是这么看着,杨奢很难将他与黎氏人联系在一起,更无法将他与黎尊联系在一起。
黎开手里玉笛一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冲着两人拱手一拜道:“黎开拜见,家兄遥问杨公子、慕容小姐安好。”
慕容靥艰难的调整着情绪,好不容易挂上一个从容得体的笑容,杨奢已然开了口,温润颔首示礼道:“黎二公子,一向少见。”
黎开谦和一笑,“杨公子客气,活在俗世凡尘,连三对孩童都知道,杨氏与我黎氏,还是少见的好。”
慕容靥闻此心里便一颤。黎开绝非夸大其词,弘农杨氏纵使贵极无伦,也总有一敌--这活在传说中的上古黎氏,便是千年以来弘农杨氏的头一号死敌。
杨奢倾眉浅笑,从容的四下一望,悠然道:“看来二公子今日到访,是奔着在下性命来的。”
黎开这回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看他,又看看慕容靥,不知在想些什么。反而是他身边跟着的苍衣男子冷笑一声,拇指一推露出腰间佩刀的两寸百炼钢身,道:“总不会是为了护送二位到远去蓬莱。”
这人,杨奢过去曾经见过一次。
那年在洛阳,他跟在黎尊身边,曾靠腰间一把断风斩月刀杀了他杨氏一脉远支上下六十二口人。连洛漠,黎氏十二部家臣之一连家的族长,怎么算,他都是杨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凝眸半晌,杨奢长出一口气,面容无绪,悄悄松开了慕容靥的手,若有所思道:“断风斩月、断风斩月……意味深长。意欲要斩的是我弘农杨氏之人,至于与这杨字无缘之人……”他看了慕容靥一眼,似乎在提醒对面的黎开,“黎二公子这一身云袍打扮,想必不会妄杀无辜罢?”
她顺着手臂一路望下去,看见自己空荡荡的一只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哼,阁下救人心切,倒是什么瞎话敢编。”连洛漠满目冰冷,看了慕容靥一眼,接着对杨奢问:“你这些年辗转瀛寰、倾付心血、势必周全的人,她若与杨氏无关,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她心里一动,杨奢的眸子却倏然冷下来,恍若千年玄冰,凝了连洛漠一眼,一字一沉道:“她,不姓杨。”
他虽自负武学,却不知黎氏任何一人的底子,这样探寻不到根基的敌人往往是最可怕的,他不怕冒险,却绝不会将她置于危险之地。
“公子放心,我黎氏家教严谨,绝不枉杀无辜。”此间,黎开开口,话说的很好听,脸色也很好看。只见他一语说罢,侧了侧头对身边可堪入画的女子吩咐道:“霁霭,稍后切记要小心保护慕容小姐,别叫刀剑无眼,伤了小姐分毫。”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一点头,权当应了。
听了这些,安逸公主已经很不乐意了。
她大大方方的牵上杨奢的手,且还不是普通的牵--十指紧扣,宣示着自己不怕死的决心。他想甩开她,她却不惜将指甲嵌进他的肉里,暗自较劲之中,谁也没占便宜。
“黎开公子,”她忽然粲然温笑起来,仿佛照亮整个夜空,“我慕容靥并非无辜,不敢劳这位天仙似的姑娘费心,稍后还请公子下手别留情,靥自感激不尽。”
杨奢冷静的听着,大有想一掌拍死她的冲动。
那边黎开饶有兴味的欣赏了她片刻,含笑颔首,举止甚是温良,“慕容小姐好胆量,看样子果真是继承了慕容氏的好门风。”
她垂眸浅笑,不经意的看了杨奢一眼,扬眉接着道:“不敢当,我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说出来,还不够给祖宗丢人的呢,公子大可把我从慕容氏划出去,省的损了祖宗的盖世英名,我心里也愧疚。”
杨奢在心头低低的叹了一叹,她总是这样,好话不爱好说,还非得把别人算计回去心里才舒坦。
“小姐锦心绣口,难得连诟病自身都这样有技巧。”黎开说着一叹,“哎……在下还真不忍心呢。”
慕容靥这回没有说话。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渐渐散了脸上的笑意,眼神也低凝了下来,不知在思虑什么。
陡然,黎开反手转了两圈,悠然执起玉笛,薄唇一倾压了上去,举止说不出的风雅、道不尽的悠然。同时,四面八方,二十七苍衣死士齐刷刷的拔剑出鞘对准了船心中央的人,每一把剑都雕琢精细五方,每一把剑,都是一重生死之间的威胁。
凛然顾盼一回,杨奢敛了敛眉,将手中玉扇瞬息一合,另一只手虽被她掐得生疼,但还是狠狠地扭转了一下,迎合上她的纤手。
这感受很真实,他还是拉住了自己,她心里泛起些说不过去的欢喜,未及抬头突听他道:“靥儿,对不住,这次是我连累你。”声音很轻,听上去却很稳重,里面有浓浓的歉意。
她凝了片刻,唇边忽而携了多年未见之笑,手里有意识的一紧,“若是……能与你死在一起,倒是歪打正着的好事。”
他身子僵硬了一瞬。对面,黎开熟练的吹起了一首曲子--《华胥引》。
顷刻,八方刀剑,滚滚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