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之后,船上除了杨奢跟慕容靥便只剩下一个小厮,且身上还是受了重伤的,如此一来,水路自然是不能再走的。
逍遥王在开船上可谓毫无造诣,更不用提安逸公主是个如何的半吊子,两人天南海北的争执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奄奄一息的小厮的指导之下将船靠着即墨一处偏僻岸边停了下来,当船触岸的一瞬,小厮艰难的从软毯中爬起来,冲着八方神明恭恭敬敬的拜了十几二十拜,大有一种感动得甚想流泪的欲wang。
“即墨距蓬莱不远,但也要坐船才过得去,我们现在怎么办?何时启程?”
傍晚,在一家孤僻客店安顿好了伤重的小厮,慕容靥跟杨奢共处一室,开始认真的计划着往后的事。船上那些忠心护主的小厮们的尸身已被他们俩折腾了大半日敛葬好了。而黎氏的人则不愧是上古始祖级的大家,甚有修养,自己带来的人,不论生死也都被他们自家带回去了,这点在江湖搏杀中,一向很难得。
因着嘴里的肉被自己咬掉了一口,导致她开口有些口齿不清,杨奢将就着听完她的话,忍不住伸手掰开她的嘴给她上了药,这才道:“今夜你好好休息,此处我们来得随便,应该安全。过会儿我出去寻些东西准备一下,明日一早便启程。”顿了顿,他又不放心的添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我去去就回。”
与她不同,他并非急着去蓬莱花氏进香,也不是为了早些去见某一个人,之所以这样着急启程,是因为他害怕再遇上什么危险,除了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于他自己,也是决计不想动手杀人了。
“不用担心我。”她语气轻和,不用多问也猜得到他心里是如何考虑的。想来也可惜,这即墨之地风景如画,民风安逸,若非心里牵绊良多,她还真想好好在这里转一转、四处看一看。
她的眼睛是很会活动的,看不到风景,便直冲冲的看着他。杨奢起先还不在意,直到她就这样看了自己一刻钟之后,他才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淡淡一收眉,问道:“看什么?”
她托了腮,歪头凝视着他,“我从来不曾问过你,你师承何人?练得又是谁家功夫?”
她知道他武功厉害,但却不知他的武功来历。
杨奢先是笑了笑,随即淡淡出了口气,“我曾问过你多次,你究竟会不会武功。”
这问题他的确问过很多次,她也的确从不曾回答过。
“可以说会,也可以说不会。”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她还是很厚道的给了他一个答案,虽然这答案并不明朗。
逍遥殿下素习不爱强人所难,于是,他没有继续往下问,只是说道:“我师承上古始祖遗本,那位始祖不着史册,你不识。”
慕容靥很不服气,坚决问出了那位始祖的名字,玄虚子,嗯,她果然不识,而且纵观《空史》,也从未出现过哪个谁叫这个名字。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为什么呀?这都几千年了,他们黎家为何要对你们杨家这样死咬着不放呢?这得是多重的深仇大恨啊?”
旧时她也曾听安明王提过几句杨氏与黎氏的恩怨,不过也只有寥寥几句罢了,归根结底还要追溯到几千年以前去,大抵是杨氏曾经很对不起黎氏。而对此事,《空史》中的记载说,天地初开,瀛寰并立舜、楚、宸三朝,黎氏一族便是其中宸王朝的当家皇族,而杨氏,则是号称‘相脉后族’的宸室第一家族。
相脉后族,世代为相,帝后母仪,纵观宸室一百三十四代史,杨氏共出了一百零九位丞相、五十七位皇后,足见此言非虚。致于九州之上,千百年来都有个传言--弘农杨氏之女,生来,便是母仪天下的命数。
照这么看,杨氏与黎氏原该是相亲相爱一家亲才说的过去,然之所以走到后来的不共戴天,慕容靥左思右想,似乎也只能从天安圣女身上找原因。
“你这么聪明,也想不到个中原因么?”杨奢有些不耐,径自倒了一杯水,给她戴了个高帽子敷衍的问回去。
“倒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她细细忖度着,自动屏蔽了他的不耐烦,“但想来想去,又觉得这理由似乎有些庸俗,不会……真是因为天安圣女罢?那黎家岂不是也太小心眼了么?怎么说,还有庄宪皇后的情分呢,这么要死要活的坚持几千年,至于吗?”
史载,宸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宸敬帝黎图,即位之时便立杨氏幼女为后,这位史称庄宪敬皇后的杨小姐,正是天安圣女的嫡亲妹妹,算来也是一桩美事,更是加近了杨氏与黎氏的亲近。而之所以说黎氏与杨氏的恩怨系出天安圣女,则又是因为后事--宸室湛卢王洛霄起兵谋反,历经数载,终是覆了黎氏天下,自立新朝号周,便是后来名倾瀛寰的周朝开国皇帝--仁圣参皇帝。而天安圣女,便是曾经的湛卢王妃,仁圣皇帝后宫的唯一女子--纾敏商皇后。
姐夫倾了妹夫的天下,算起来是不怎么说得过去。而洛氏似乎门庭神秘异常,黎氏找不着对不起自己的正主儿,转而把仇恨尽数倾覆在其妻族之上,也是有可能的。
杨奢淡淡一撇嘴,似乎不太愿意多提祖宗的事,“当年宸室嫡王珝薨逝之前曾留话于后世,将‘灭杨氏、倾瀛寰、夺天玄、复尊荣。’这十二个字定做黎氏千古家训,后世以此为念,自然一不会放过杨家,二不会放过瀛寰盟,三不会放过擎穹天宫。”
灭杨氏、倾瀛寰、夺天玄,这九个字在明在暗都好懂,但最后三个字,她委实不能理解。
“复尊荣?他们家还不够尊荣?可别让我笑掉大牙,你们杨家都给他们家做了几百年家臣,黎氏还要复尊荣,普天之下还能找出来尊荣的么?”
杨奢挑了下眉,态度飘渺,“可偏偏宸室倾覆,黎氏自觉受上古仁圣皇帝并杨氏臣下之辱,一败涂地之下,自然再无尊荣可言。”他叹了口气,“黎氏族人执拗痴狂,生在杨氏的人,少不得一世不安生。”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是杨狂亲自教给他的,长到这二十一年,他日日夜夜不敢或忘。慕容靥轻悄朝他一望,若有深思。
“黎开看上去是个斯文模样,但见最后,仿佛也有些坦然之态,并非生就豺狼虎豹之心。”想起那位黎氏正主,慕容靥心里虑了又虑,“你称他二公子,也就是说在他上面还有一位?”
他点了下头,眼眸瞬息一冷,她看得分明。
“黎尊。”这个名字之所以能在他毕生不忘排行榜中名列前茅,并非没有理由,“纵览天下,我从未见过有比他更为狠辣之人。”
说及最为狠辣,慕容靥心里也想起来一个人,黎尊是怎么样的人她没见过,但她却不信有人能比她如今想起的那人更狠。
本想问一问黎尊的所作所为,却被外头忽而响起的三更鼓声敲断了思绪,她隔着门板望出去,没来由的重重一叹。
“你睡一会儿,我先走了。”嘱咐过后,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一步没迈出去,忽然被她拉住。
低头看去,她眉眼微微蹙着,很不安心的样子,“多久回来?”
他心里一动,无名的淡淡一笑,“不过半个时辰。”
她滑落纤手在他手上轻轻一握,随即松开,浅笑低声,“我等你。”
他点了下头,走出房门去。
伤重的小厮被他们许了银钱安置在即墨养伤。杨奢寻了两套朴素寻常的农夫村妇的衣衫,第二天一早,两人简单收拾停当,稍稍画了画妆后,便直接奔了即墨渡口去。
即墨渡不是大口,平日往来船只本就不多,又赶上最近海面上不太平,是以一日上下,不过只有过了晌午的一艘客船经停之后前往蓬莱,且还是艘装了一船贫民的船。
“小兄弟有所不知,这不眼瞅着又到了临安武林大会么,这人都好个面子不是?谁不想在天下英豪面前横着走,是以南七北六、十三省水路总瓢把子近来领着底下人越发猖狂了,运送贫民的船他们是看不上的,除此之外,是凡出行的大船,十个有九个躲不过一番抢掠,正经船家谁惹那晦气去,都是能躲就躲了,左不过这么两个月,也权当一年到头给自己歇个年假了!”
候船的档口,杨奢向茶棚里的伙计打探了一句,果然往脸上修饰了一回就是不一样,被人如此亲近的当做正常人的待遇,他可是许多时候不曾经历了,当下很是受用,慕容靥甚至都能看出他嘴角呼之欲出的笑意。
不过除了受用,他自然也不是白长了一颗好头脑,琢磨着店伙计这话,想到渡月舟一路走来,划开黎氏之祸不说,似乎却很是平静,如今综合考虑的话,这点倒很是让人生疑。
“怎么不说话?”慕容靥撕了一只可爱的鸡腿,毫无姿态的往嘴里塞,她一直觉得忙来忙去有什么事情忘了,直到闻到鸡味飘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不曾进食了。
“思考。”杨奢稍显嫌弃的瞥了她一眼,模着鼻子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回去之后找宁子信好好聊聊。
慕容靥藐视他撇了撇嘴,抬臂往嘴上蹭了蹭,看着粗麻衣袖上一大片鲜亮的油渍,她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心所欲就是好呀。
贫民船船如其名,打眼一看之下,杨奢终于明白为何十三省总瓢把子对这船如此大方了--见过带补丁的衣裳,但带着补丁还能在海上顽强航行的船,逍遥殿下还真是头一次亲眼看见。
“哎呀……小地方就是好呀,连船都制得这么有特色,足见我天朝大国物产之丰饶、百姓之智慧。”
慕容靥由衷地站在船头感叹,杨奢觉得她的脑子生得很不一般。
船舱里乌烟瘴气,边缘处还零星摆了几桌赌局,被赌徒们围得水泄不通。满仓充斥着乌烟瘴气的热闹。慕容靥这一次是很有准备的,抱着一袋子酸果吃个不停,同时还拉着杨奢不安分的在船舱里穿来穿去,好像对什么都怀着虔诚好奇之心。
相比之下,逍遥殿下世面见得多了,自然也更矜持点,此厢看着安逸公主这副村姑打扮,连举止也跟着村姑起来的景象,心里颇为藐视,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鱼龙混杂,有什么好逛的?”
“这你就不懂了,民趣多多,我不像你,难得微服小探一下,还不得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吗?”慕容公主压抑着心底的小兴奋,语气里还有一丝丝不太服气的抱怨,说话就要往前头牌局里挤,即便手里还拽着个人,动作也是分外灵活。
“来来来……让一让让一让……诶这位大兄弟,麻烦让一让,对说的就是你,有点眼力价儿……”
身边搁着一个乡土气息愈发浓郁的朴实姑娘,杨殿下打从心眼儿里开始庆幸自己脸上这几层黑煤灰涂得好,不过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声音……似乎不只是一个人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