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时,夜深得悄怆。寂静空荡的灵堂,缟素飘然,少了往日的人气,更显得凄清如狱。
风起,淡掩容颜的女子执长纱素伞,裹袭长缟衣。薄绵浩纱遮得窈窕身姿虚迷,踏着清冷月光,悄无声息走过他和那孩子的身侧,走到两具棺木之前。
孩子像是石化了一般跪在那里,对眼前一切皆不可见。
他眼眸不抬,专注于剪得细致的纸钱,如火焚身,它们总是安静的不发一言,却用漫天的烟熏火燎来抗议自己的命运,可是,抗议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使命,即便是玉石俱焚的倾覆,也注定只能奔赴,不能回头。
“他在时,总是喜欢热闹,这点素来不像花氏的人。”女子走过去,俯身看着棺中的男子,隔着一层纱,那眸光清丽温和,却好像没有生气。
他走了几日了,俊俏的五官却还栩栩如生,丝毫不可怕,也丝毫不僵硬,真就如睡过去一样,仿佛下一瞬他还会忽然睁开眼睛,对着她稳重宠溺的笑。
“黄鹤一去,何必复返?”他忽然开了口,终于表现出对她的出现的一丝不满。离开了,就不该再回来。
女子仍旧看着恍若沉睡的男子,笑颜淡淡,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你该让这里热闹些的,死者为大,他一定不愿意这样冷冷清清的去。”
他冷冷哼了一声,说话已长身而起,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那背影让他既憎又怨,于是他说:“你不肯陪他,黄泉路上,再热闹便也都是冷清。”
一朝学士,天下楷模,他很少说这样恶毒的话。就像过去,他也很少将她与无情冷血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女子笑出了声,不大,还很动听。沉默的孩子眉眼微微一动,动作微微一僵,随即了无痕迹。
“你觉得你很有资格说我吗?”她笑着转身,身形如山巅云般动了动,站在他眼前问:“若非你,他何必死?”
他一怔,敛过神来眼里又凶恶了一层,“你若对他有情,何致于忍心杀他?多年恩情,尚且及不上一个九州护法之位吗?擎穹天宫就重要到能让你忘情绝爱吗?”
“是。”她的答案毫无犹疑,如此波澜不惊的一个‘是’,他没法接受。
“我是不可能背叛擎穹,但我却努力过。”她说着,低头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跪在那儿烧纸钱的孩子,“至少我为自己争取了这些年,就算目的不纯,至少我们彼此快乐,至少我没有让他放弃他的人格,可你呢?”
他一时惊讶,“我?”
“安逸公主。慕容靥。”七个字字字入心,她嘴角闪过一丝轻蔑,“你从来不曾争取过她。也从来不曾救过她。你爱她,但却没想过爱一爱自己。这两件事本可以不相冲突的,可你却给自己戴上了枷锁,还把钥匙给溶了,是不是?你指责我、不屑于我,可你又为你的情爱做过什么呢?你以为你的爱很神圣、很伟大吗?她在颓丧生命、作践自己,而你做的,只是让她更加安心的**下去而已,比起我,你尚且不如。”
比起我……你尚且不如……
他许久无言,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听她说道:“念在往日情份上,我对你只有这一句忠告,你不争取,没人会替你争取。”说罢,她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她眼里泛起一抹说不清的情绪,而后轻飘飘的转身欲走。
“他至死都不知你爱他。”两人彼此背对,他忽然一喊,语气里含着从心底迸发出的愤恨,将那月光似的轻盈脚步叫停。
又是很久的沉默过去,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
她说:“他毕竟死了。”
又说:“活着的是我。”
她将眸眼闭了一闭,“我可能还有许多年要活。”
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最后说:“也就还有许多年要去铭记这件事--我终究爱上他,他却至死不知。”
花燕羽从梦中猛地睁开眼睛时,发现汗已浸湿了满头。窗外的天空爬上了一弯月亮,浓情照耀。慕容靥并不在这里。他睡着之前她便被丫头请了过去,大学宗夫妇在前庭礼宴公主、逊王,他称病推了,想来如今前头应该还没散罢。
前庭的宴,果然是没散的。这是一场很简单的席宴,素菜女乃茶,清淡雅致,既不见荤腥,也没有多少隆重,席上不过四人而已,但彼此说话平和,倒也叫人窝心。
“阿姐见过小世子了?如今怎么不见其与大学士过来?”慕容歧自上了桌便一直觉得不对,吃了几口菜之后,无心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未等慕容靥说话,花夫人已开了口,稍带歉意道:“叫殿下见笑了,幼子身子不爽,不好病体见人,至于孙儿则太不受教,不敢叫上来给殿下碍眼。”
“夫人怕是要求太高了些。”慕容歧纵使在外人面前装得很好,但闻此,也少不得好奇起来,一时向慕容靥问道:“阿姐见过那孩子了,不知性子如何?”有机会将旁人称作孩子,这让他很受用。
慕容靥往嘴里送了一块豆腐,唇间淡笑,不急不缓道:“那孩子与众各别,想来长公子夫妇在时,也是费了大功夫教养的罢?”这话自然是问大学宗夫妇的。
夫人闻此,忍不住又感怀起来,眼角似有泪光闪闪,“长子夫妇教养孩子,我们老两口多是不过问的,只是儿子对孙儿溺爱得紧,儿媳却又管教得严,如此方寸颠倒,却将孩子的性子弄得偏个了许多,奈何如今渐渐长大了、懂事了,想**回来却也不容易了。”话里慢慢都是忧心,慕容歧听在耳里,心里不住摇头感叹,孩子,还真是个要不得的物种。
慕容靥却笑了笑,道:“我却觉得这孩子很是不错,加上二公子**有方,日后定非池中物。只是可怜了没有母亲,让人心疼。”
大学宗沉稳一拱手,语气难掩沉重,“承蒙公主殿下吉言,但愿这孩子能不负天家恩泽。”
“话既说到此处,本宫心里惦记些事情,也便不吐不快了。”
听着她话里自称凛然一变,那两夫妇也煞时用心起来,大学宗连道:“未知公主有何赐教?”
略一沉眸,她嫣然浅笑,得体从容道:“令公客气了。本宫心里想着,我慕容氏同蓬莱花氏世交深厚,加上对开儿这孩子本宫也实在是喜欢,故此生出个念头,想收这孩子做个义子,不知令公、夫人意下如何?”
这话,分量实在是重,别说大学宗夫妇很是意外,便连慕容歧都猜不到她还能有这么个心思。
“这……”花澄鸣与纪氏夫人对看了一眼,一时犹豫起来。
“看来令公很是为难。”慕容靥淡淡一笑,“也是无妨,这话说起来唐突,况且本宫名声一向不好,令公与夫人为孙儿虑,有这重重担心也是应当。”
闻此,花澄鸣连忙道:“公主误会了,老朽夫妇绝无此意,能得安逸公主青眼,也是那孩子的福气……”这是实话,虽今日不过初次见面,但这老两口对这位公主的印象却是颇好,之所以当前如此犹豫,为的却是别的。
“令公是怕沾染上我慕容家,那孩子日后会逃月兑不开朝政纠绊?”往日从花燕羽那里听来的话,造就她对这位大学宗也有些了解--既不喜欢族人子孙从政,又有碍于世族身位而不得不适当牵绊上王朝,如是也算悲哀一件。
果然,老两口又对视了一眼,大学宗无奈的点了下头,自嘲道:“唉……我花氏家教清寂空澄,颇具不识时务之风,叫公主见笑了。”
慕容靥很是坦然,“万万不敢,您不来笑我们这些俗人便是万幸了。”她喝了口女乃茶,似感似叹,“算了,我也不过白说了这么一句,既然无缘,便也不必勉强了。”
听她这样说,花澄鸣夫妇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平白的,却又对这位公主生出两分好感来。
“对了,早听说令公府上还有一位小闺女,怎么来此多时,却不见小姐?”这话是慕容歧问的,慕容靥委实认为这话不该由他问,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想多了,总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两分意欲耍**之嫌。
花夫人听了,连忙回答道:“劳殿下挂念,小女为了赶今晨头柱香,天不亮便去庙中了,如今尚未归来,瞧这样子今日是要与二位殿下错过了,恐不得相见。”
慕容歧点点头,一个‘哦……’字还未出口,外头却洋洋洒洒飘进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轻快脆生,似乎与这满府上下的哀凉气氛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