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六出纷飞的时节,帝都城中却显得格外热闹,才出了家门没两步,许是眷恋着帝都的气息,也可能是被冻得受不了了,未出城门,他已带着五个侍卫缩进了市井最热闹的一间茶馆,寻了个靠里的位置一坐,叫了些茶果点心,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兴致勃勃的听着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的演绎,同时还因着一副阴柔异人的容貌惹来了许多人的旁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让他颇为不爽。
“话说本朝开国年间,天子亲弟、曾统帅三军、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前浔阳王慕容陀,在历过九江之战后,自持功高,贪心不足,竟不顾兄长恩遇,渐起了反意。奈何当朝天子却是宅心仁厚,恩泽王爵,多时不得见其狼子野心之患,危机时刻,眼看江山动荡近在咫尺,却是那帝后幼女、宠冠天下的安逸小公主慧眼如炬,瞧出了叔叔不敬、不臣之心,进言父皇,不惜大义灭亲,防患于未然,是以方有吾等百姓今时今日之安定。此公主年岁虽小,盖以此一事,足见其魄力胆识,假以时日,自当为一代智者矣……”
惊堂木一拍,台下叫好声不断,他闭眸晃脑,一片接一片的甩着瓜子儿皮,脑子里分辩着说书人这话里有多少可取之处。
“智者?分明是一笨鳖嘛……”
忽而,远处传来一个英润好听的声音,慵慵懒懒的,仿佛天下万物经由这声音道出来便均成了漫不经心。瀛寰浩土,在那一张阔口中竟都凝成了风,自在月兑尘。
热闹的场面忽然冷静的如同千年玄冰之下的水面,看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琢磨适才是否是自己的幻听。
其实,说书爷爷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大张旗鼓的议论皇族之人已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了,而那慵慵懒懒的男声竟敢这样毫无避讳的将安逸公主评价为一个笨鳖,连带着骂了整个皇族的人,则根本是嫌命长的表现。
嗑瓜子儿的人想,他要么是个二傻子,要么,就是吃了一筐豹子胆。
“那位客官想是吃醉了酒,莫当真、莫当真……”说书爷爷稍显慌张的打着圆场,期待着老天爷能发发慈悲,一阵大风直接将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带走也就是了,省的这话传了出去,连带着自己也跟着遭殃。
那慵懒的声音又吃吃的笑了半晌,慢悠悠的感叹道:“那爷爷您是想错了,‘这位客官’平生最大的毛病便是吃不醉酒,至于那小公主是不是个笨鳖,甭管旁人当不当真,反正我是当真了……”
似乎……他还真不像是个二傻子。于是,他吐飞了才进嘴儿的瓜子仁儿,起身猫起了腰,不顾侍卫的阻拦,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循着那声音的来处而去,打算看一看谁有这么大的胃口,能吃得下一筐的豹子胆。
“混账东西,分明是瞧不起女的,这事儿若是个男的做的,看你还骂不骂人家是笨……鳖!”
他艰难的步伐停了停,一个听上去又横又冲的女孩声音越过层层人墙窜进他耳朵里,这可让他很是高兴,嗯,这天底下的明眼人还是很多的,这姑娘真是块儿璞玉,来日定成大器。
“美人救美,呵呵……这位姑娘,你真有意思,莫非小小年纪便有磨镜之心,日后是想做个女驸马吗?”慵懒的声音一阵轻笑,声似飘渺无处寻。
女孩几乎是一下子从凳子上蹦了起来,随即轻快地往凳子上一跳,花容之上一阵青一阵白,急吼道:“你……!你个登徒浪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
她被气得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儿来恭维他。远远地,她知道那声音的大致方向,却怎么努力也看不到那人的片分身影。
慵懒声音透出两分真挚的疑惑,“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敢问姑娘,能与犬类对话,自己又是何物种呢?”
“我杀了你!”
跳下凳子,女孩眼看便要奋不顾身的扎进人群里,却忽然被一股外力扯住了手臂,紧接着,耳边响起一个波澜不惊的男声,严谨而肃穆,“月儿,大庭广众,休得放肆,当心损了家教。”
“哥,他……”女孩忿忿不平,不过未等她委屈的话说出口,那慵懒的声音又冤鬼缠身似的响了起来,这一次他耐心劝道:“好妹妹,听哥哥的话罢,女孩儿家,为个不相干的外人抛头露面,何苦来的?”
女孩又‘你你我我’了半天,最终摄于兄长的yin威与混账东西的口才,还是将万般委屈都咽了下去,愤愤的坐了下来,随手将一筒筷子轻而易举的全部折断,震瞎了看热闹的诸多人眼。
慵懒的声音落了地的同时,在经过了苦心孤诣的长途奔袭之后,他终于还是寻到了这个飘渺声音的来源。心里很得意。
眼看着近在咫尺,透过缝隙他看到片玄色,数九寒天,那人衣衫单薄,却还笑得这样慵懒自得,他眸子闪了闪,有些莫名的感觉。
扒拉开侍卫的手往前蹭了几步,就这那人前头的一小块空地一滚,他自然而然的滚到了那半仰身子正潇洒喝酒的少年身旁,动作像只活泼的狐狸,随即被敏捷的少年拎着腰带一提,安稳的提溜到自己怀里。
慵懒的少年双腿交叠搭在桌上,以致他在他怀里待得很舒坦。自然的一扭头直对上那双眼睛,他上来便长久一怔。
狭眸氤氲,清邃窈深,他从没见过生得如此摄人心魄的人,也没见过这样有气度的人。那番姿态,就好像瀛寰九州都是他足下尘埃,就好像,他,就是全天下。
“滚!”等发觉自己在他怀里之后,他瞪着眼睛低喝了一声,双腿儿一蹬站稳在地,飞速的拽了拽衣服,回身眯着眼睛看他。
他理衣服的档口,慵懒声音的主人悠闲的放下酒杯,一双长腿凛然落地,原本折叠着的清俊身板就势一展,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已引满堂惊为天人。
这回,他看清了他--玄靴玄衣,玄发玄眸,除了腰间一枚羊脂白玉佩与那几近苍白的肤色之外,他全身上下都遍布玄色。
看着他那双恍若能敛人心魄的玄眸,他晃了晃早已晕眩的头,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的第一个想法--跟自己这一身白放一起,根本就是一对儿反义词儿。
玄色少年也长久的注视了他一阵,似乎发现了什么,最后得出一个饶有深意的结论,“长得……挺叫人意外。”他侧身自斟一饮,眸中恍若在刹那间深邃起来,问道:“孩子,放着那么大地方不去,专往我脚底下滚,你是何居心?”
他一蹦三尺高,立时便炸毛,“乌龟儿子王八蛋,仗着一张阔口你就胡说八道,一二三四五,给我上!照死里打不用给他爹娘面子!”
身边早被编好了号儿的五个侍卫闻声而动,腰间弯刀出鞘,毫不留情的便向那玄衣少年劈了过去,五把刀刀刀狠绝。
他嘴角划过一抹慵懒的笑,只轻扬了一杯酒,看起来动作轻缓如懒腰,便见五把弯刀落了地,一二三四五个人也被溅到身上的几滴酒花封了穴,刹那间动弹不得。噼里啪啦的声响尚未断绝,白衣少年却已被他拎着腰带整个带起来离了地,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站在了屋顶之上。白衣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不远处,一个硕大的窟窿应运而生,而砖瓦,却不翼而飞。
正在他在寻找这幻术的突破口时,玄衣少年慵懒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很低,沉沉的,勾得人心神迷醉。
他说:“小姑娘,你好歹也是个公主嘛,不服来辩,死磕也无所谓,犯不着派九州十八刀寻我晦气罢?”
美眸大睁,‘他’下意识推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看看自己一身无懈可击的男孩扮相,指着他哆嗦的问:“你你你你你……你谁呀你?!”
他翻了翻玄若万丈深渊的眼珠子,虔诚疑惑道:“嗯……你希望我是谁呀?”
她诚实答道:“死鬼。”现今这种状况,于她而言,或许他是一只鬼反而会让自己比较安心。
他一听便不乐意了,咂嘴道:“你怎么总骂人呢?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她比他更不乐意,双手掐腰昂然道:“我爹娘教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还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都能骂我笨鳖,我骂你一句都是轻的。”
玄衣少年明显不甚有耐心,双拳握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说话往她身前凑过去,“你学没学过算术?会不会扒拉算盘?我就恭送了你两字儿,你已经回敬了我九个了,礼尚往来也没你这么无理取闹的罢?”
看他脚步越发逼近,她嫌弃的伸出胳膊去推他,“诶诶诶,说归说,保持距离,我可是正经人家孩子,你别总**我!”
玄衣少年有些意外,与此同时却也对这位传说中的安逸公主的脸皮有了一定的了解,且看他思忖须臾,转而悠然一笑,后退一步,拱手一拜,“好的公主殿下,您自己跟这儿冻着罢。在下……跪安了。”说着,他做了个甩手绢儿的姿势,回头踏步就要飞身而去。
这下她真急了,冲着他背影大喊:“诶……你你你……你回来呀,你得对我负责!管上不管下啊……”
‘啊’字没全部出口已成了一曲美妙多姿小调,她慌乱之中跑去追他的第一步就成了悲剧。脚下一滑,就着满天飞雪,她感觉自己忽然间凌空了,在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第一,她想到了她的未婚夫婿--当今逍遥王杨奢殿下。今天早上看着自己打扮成这个有违天道的样子出门时,他曾郑重的告诫自己,出门在外,甭管对谁都别说自己是安逸公主。对此她有着很深刻的理解--杨奢哥哥并非在意安逸公主这个身份会丢多大的人,让他忧心忡忡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未来的逍遥王妃。现在,她很想见他,然后由衷的跟他道一句,对不起。
第二,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竟然想到了那个刻刻钟之前尊称自己是笨鳖的玄衣少年。或许是这个称呼太难让人忘却了罢,她在空中闭着眼睛咬咬牙,同时真心的发了一个无言的誓,倘若此次落地侥幸摔不死,自己便一定拼着这条老命跟他斗到地老天荒。
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第三……没有第三了,身下一软,她感觉自己在凉凉疏疏的环境里滚了滚半晌才停下,在确定自己还在人世之后,她挥舞着双手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令人发指的脸居高临下的在冲自己悠闲的笑。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她揉了揉眼睛,来不及发怒,赫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垛深雪之中,在没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她又一次被同一个人拎了起来。玄衣少年把她放到地上,她这才看清,只见十里长街之上泥土干爽,所有的雪,在顷刻之间都汇聚到了这方寸之地上,形成了一个松软无方的保护塔,朝上正对着自己落下来的地方。
很多人都见证了皑雪从分散到聚集的过程,但没有人知道那玄衣少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似乎仍旧是慵慵懒懒的动了动手臂,然后,一条性命得救了,街头巷尾,在这场初雪过后,也不用百姓累死累活的打扫了。
看着眼前这旷世奇景,四周百姓都被惊得魂不附体,甚至有几个直接撅了过去。但与寻常人不同,她纵然才到十一岁,到底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如此情况下,还是坚持着收敛了下巴,转头痴痴的看着他,问:“哇哦……真乃扫雪神器矣……!你……真是……鬼啊?”
玄衣少年倏地一偏头,撇嘴警告道:“我告诉你我是有底线的。”
“我没问你有没有底线啊,”受过惊吓之后,她的智力明显不够用,委屈的解释了一句之后,换了个说法接着问:“你不会……是个人罢?”
“嘿呀,我不揍你一顿你不知道谁姓霍是不是?”
说着,他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她挠挠头,望了望天,痴痴的问:“你姓‘祸’?……祸……国殃民的‘祸’?”
“别跟我装女子无才便是德,信不信我真揍你?”他拳头举过头顶,她发现他的手煞是绝色。
“你等等……”她抬手比划了一个冷静的手势,“我想想。”脑子飞速运转着,渐渐有些记忆,小心的问:“雨隹霍?”
他翻了个白眼儿。
她想了想,嫌弃的问:“你不会叫霍国殃罢?”
他出了口无奈之气,压抑着想把她扔飞的冲动,哼笑一声,“你还叫慕容民呢。”
她蹙了蹙眉,认真且耐心的纠正道:“我叫慕容靥。”
为了不暴露身份的考虑,这五个字她念得小心清晰,短促而又低声,没有让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听到。
天下人都知道安逸公主叫什么,而他知道她是安逸公主。是以,这充斥着耐心的五个字于他而言,十足十是废话。
玄衣少年翻了个白眼儿,转身进客店去找酒,慵慵懒懒,回她一句自报家门。
“霍清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