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诗经·郑风·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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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太后再没有继续在岛上住下去的兴致了。众人对此事也都讳莫如深,允儿令人打点收拾,第二日便全体启程返回。
出了岛,几辆马车便停在岸上。允儿下了大舟,使人将御寇和妸姒带过来。二人看起来无精打采,手臂仍被绑缚着。
允儿令人松绑,上前一步,看着这对兄妹,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
允儿对他二人温言道:“我奉太后旨意,送公子公女到此,这几辆车马便是送给二位的,里面载有珠宝财帛作为盘缠,二位或是归陈,或是去这天下任何想去的地方,都随意。”
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楚国,二位不再是受欢迎的客人。”
二人被松了绑,活动着手臂,抬头惊诧地看向允儿,御寇嗓子嘶哑,鼻子一酸,险些滴下泪来:“多谢姑母不杀之恩。”妸姒却不看她,转过头去,一头花白的头随风飘舞着。
片刻,太后车驾磷磷而过,车轮碾过岸边的绿草小花,没有丝毫停顿。
御寇与妸姒跪拜在路边,目送车队远去。
妸姒低头盯着被膝盖压倒的一朵黄色小花,伸手轻轻拿起,仔细端详着,那花茎已经残缺,黄色的花冠却依然十分鲜女敕。
太后送他们的马车依然停在岸边。马儿突突地打着响鼻儿,摇头摆脑地晃着,蹄子轻轻抬起,踩在草地上。
御寇茫然地转过头来,看向妸姒,问道:“去哪?”
妸姒跪坐在地上,青天白日之下,前天夜里的事情,似是做梦一般。妸姒眯起了眼,突然笑道:“此去西南便是苗疆,我们去苗疆如何?”
御寇惊道:“妹妹还要再修那蛊毒吗?”
妸姒不置否,依然微微笑道:“无论我去哪,阿兄不是都将和我一处吗?”
御寇看着妸姒那苍老的面颊,花白的头,觉得十分心悸。倒退了几步,低下头去。
妸姒心中凉了几分,凄然一笑道:“阿兄是不意?”伸手模模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喃喃道:“如今我又老又丑了,阿兄不爱我了……”
抬起头,突然向御寇桀桀怪笑着,一头乱随风飘舞着,眼神十分幽怨:“阿兄,你准备抛下妸姒不管了么?”突然起身,一步步逼近御寇。
御寇惊惶地向后退着,伸着手向妸姒拼命摇着:“不,不,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妸姒轻轻一笑,凑到御寇面前,凄然地开口:“我为了阿兄的大业,拒绝了所有前来求婚的王公贵族,不曾为自己留一丝余地,如今我落到这般地步,阿兄却开始嫌弃我……”
御寇惊惶地看着她,不敢对视,将头转到了一边。
妸姒轻轻一笑,直起身来,抬眼望着郁郁葱葱的含翠远山,开口道:“你走吧……”
御寇一楞,抬头看向妸姒。妸姒厌恶地转过头凝视着他:“快走,莫要等我后悔……”
话音未落,御寇便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妸姒眯着眼睛,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低低地说着:“阿兄,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月兑我的掌心么……我要让你今生债今生偿,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你且等着吧……”
转过身去,走到马车跟前,打开车厢,看向车内,只见里面堆满了东西。放下车帷,嘴角勾起:“这个青鸾夫人,倒是个心善的,我如此害她,她却不念旧恶……也罢,这份情来日再还……”
坐上车,御人问道:“贵人欲往何处去?”
妸姒望着西南,远处云霞灿烂,阳光万道。凛然一笑道:“向西,一路向西!”
御人扬鞭,马车碾过青青绿草,追着彩霞,向远处驶去。
回到宫中,允儿先开了库房,拿出赏钱及闲置的衣物,命齐奚去打赏此次随行的从人及护卫。
太后传了口谕过来,令允儿酌情按功行赏,尤其是对秋夔和初雪二人。
允儿心知太后的不痛快,不想再理此事,便应了福姑姑定会妥善安排。
当晚,众人聚在流观阁内小小地宴饮了一把。
席间,允儿问道初雪要何赏赐。
初雪眼珠一转,笑道:“我欲向太后要这楚宫中的正夫人之位,不知夫人否答应?”
季连立刻伸头敲在她的头上,板着脸说道:“胡闹,你说过事毕便要随我返回大周的。我已经传书回去,陛下已知你在此,让我务必带你回去。”
允儿听了心中一惊,随即掩了口笑道:“赏赐之事是太后令我问的,你既然如此想当这宫中的正夫人,我便去回了太后便是。大王能娶陛下最钟爱的九公主为妻,这对楚国是天大的好事,太后定然会应允你的。”
初雪脸上绯红,羞涩一笑道:“我就喜欢楚王,人又帅又强,还有男子气魄!”
众人都抿嘴忍着憋笑。
秋夔张大了眼睛,认真地问道:“你是真心的?你与大王相差二十一岁有余,等你及笄入宫,还要六七年,六七年以后,你确定你还会想再回来?”
初雪笑嘻嘻地点头:“当然,我都想好了,楚宫正夫人之位先由青鸾姐姐为我占着,等我成人了,再让与我便是。”
季连揪着初雪的耳朵,低低地威胁着:“莫要再说了,陛下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众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允儿也笑的难地自抑,见初雪的脸色涨红,连忙边咳边应道:“依你便是。我先替你占住此位。”
初雪满意地笑了:“在我回来之前,除了青鸾姐姐,大王不得再迎娶任何一国的公女进来。所有纳姬之事,均要书信报知与我。”
季连气得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瞪着眼睛道:“越来越胡说八道了。小心我回了陛下再关你禁闭……”
允儿摆手笑道:“不妨事,初雪是我的恩人,又是大周的公主,想要下嫁到楚国来,却并不是狂语。”
笑着向初雪承诺着:“我必向太后禀明此事,你放心便是。”
又转向秋夔笑道:“嫂子有什么想法?依妹子之力,在嫂子离开时多为嫂子添妆是以做到的。”
秋夔脸色红了一下,嗔道:“又拿我来打趣,我要那么些嫁妆做甚……”
季连自打秋夔开口,眼睛便一瞬不眨地看着秋夔,听到允儿叫秋夔嫂嫂,又说到嫁妆之事,脸上浮起一丝失落。
忍不住插嘴问道:“不知秋夔姑娘所许哪户人家?”
几个听到这个闷葫芦突然八卦,都十分奇怪。
初雪抿了抿嘴,拉了拉季连的衣袖,笑道:“阿兄却是晚了一步。秋夔姐姐早已经许了人了……”
季连脸色一变,而后便瞬间恢复正常。微微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幸能娶姑娘为妻?”
允儿听得季连的话,微微一笑。秋夔却将眼睛转向别处。
初雪笑道:“我的傻阿兄,甭管是哪家,你是不要想了。”
季连咬咬牙,端起酒樽,举向众人道:“在下有幸与各位相见,季连三生有幸,我先饮为敬!”
连浮三大杯。
是夜,季连醉倒在楚宫之中。
第二日,初雪季连向允儿辞行。允儿执起初雪的手,有些哽咽:“就这般走了,真是舍不得……”
初雪没心没肺地笑道:“夫人莫哭,我还会回来的,莫要忘了和太后说那事。”
允儿拭了拭泪,笑道:“一定记得。”
初雪模模鼻子,又说道:“昨夜,我已经使灵耳出去寻大王了。”
众人都一惊。允儿奇道:“你令灵耳寻大王作甚?”
初雪吸了吸鼻头,笑道:“我已经向大王说了这此事,我要嫁来楚国,嫁给他,正夫人之位先由夫人替我占着,宫中之事由夫人替我管着……”
众人听的这一席话,脸色都十分古怪。
允儿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事,你放心便是。我一定替你办到。”
初雪有一丝扭捏地笑道:“如今灵耳却只认我了,我让她送了信便去找我,方便今后回到镐京和大王联系。”
允儿啼笑皆非。
季连却不理初雪,自怀中掏出那颗夜明珠,递到秋夔面前。
秋夔一怔,抬头看着季连。
季连满脸涨的通红,强自开口道:“季连作为大周的大行人,在江湖闯荡多年,却从未见过姑娘这般人物,只恨相逢太晚,姑娘已经有心上之人,季连只有祝福姑娘……此物便送与姑娘添妆吧……”
秋夔一张俏脸也涨的通红,不知该接不该接。
初雪一见那明珠,立刻跳脚嚷道:“那是我的!你居然拿我的东西送人。”
季连急道:“你的又如何,你的还不是我的。等你回宫了,我的东西随便你挑……”
初雪劈手夺过,转脸却笑嘻嘻地将明珠放在秋夔手里,笑道:“姐姐收下吧。我阿兄从未向人表白过,如今虽然做不成我嫂嫂了,做姐姐也是一样的。”
秋夔红着脸,伸手接过,向季连屈膝一礼道:“却之不恭,多谢公子。”
季连搓了搓手,干笑了两声,向初雪感激地看了两眼。
允儿看着这一对活宝兄妹,忍俊不禁。
众人在城外十里,青青草坡,目送着兄妹二人离去。
再回到宫里,感觉冷清了许多。初雪走了,宫中便一片寂静。墙角边堆的那些瓶瓶罐罐,再也无人当成宝贝,绣球便趴在初雪睡觉的位置,不肯挪窝,芊公主和芷公主来过一回,得知初雪走了,便再也没来过……
允儿叹着气,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初雪却深深地刻画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她,也很想初雪……
公子商摇摇摆摆地在地上跑来跑去,追着初雪留下的那只绣球,嘴里啊啊地叫着,乳母躬着身子呵护着,生怕他摔倒。
自打岛上回来,太后变得不爱理事了,整日歇在福寿宫,也不召见各姬。
一晃眼,夏天就要过去了,夜晚吹的风,渐渐凉了起来。
秋分的那一日早上,喜鹊在树上喳喳叫了几声,浣纱端着盥洗用过的水走出门来,听到喜鹊的叫声,高兴地对秋夔说道:“姑娘,那鹊儿是冲是咱们房中叫的,想必是你的好事近了!”
秋夔正对镜梳妆,听闻此话,放下手中梳子,转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自上次上岛之前允儿给了她那封信,公子坚便再无音讯。想着托允儿打听下,又不好意思。又想着楚王不在宫中,允儿想必也是不清楚的。
内心煎熬着,却又说不出口。
允儿正在房中,看着乳母给公子商喂着糊糊,公子商圆滚滚的小胳膊不老实地划动着,一直想要抢下乳母手中的银勺,不停地捣乱。乳母哭笑不得,只得再拿一个勺子换给他。
允儿看着公子商,笨拙地从金碗中掘出一点糊糊,慢慢地捅向自己脸,失了准头,不曾放到嘴巴里,倒是直接抹在了脸颊上。
齐奚笑道:“简直像只花脸猫。”
正和间,浣纱突然急急的自门外跑了进来,一手拎着那只盥洗的盆子,一手提着裙裾,飞奔上台阶,嘴里叫着:“夫人,夫人!大王回来了!”
允儿一下子站起,惊喜地问道:“大王现在何处”
浣纱咧着嘴笑道:“已到城外五里,刚派人快马来报,守门的宫人刚刚传话进来~”
允儿得一把抱起公子商,笑道:“爹爹回来喽!”
公子商见她笑着,也眉开眼笑地咿咿呀呀叫着。
楚王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此去月余,人清瘦了许多,下颌处长出了浓密的胡须。
一路疾进宫,直接奔到流观阁门前,跳下马来,扔了马鞭,大步流星奔进内室。允儿惊喜的看向楚王,抱着公子商一块投入楚王的怀抱。
允儿笑道:“大王怎么回来的这样快,我等还没准备好出宫迎驾。”
楚王伸出铁臂,紧紧地环住这母子二人,深深地在允儿唇上吸了一口,转头又兴奋地看着公子商,商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楚王,伸出白女敕女敕的小手指拽着楚王卷曲的胡须。楚王一口叼住那小手指,用牙齿咬了咬,公子商吃了痛,嘴巴瘪了瘪,哇地一声哭了。
楚王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
晚上章华台摆了筵席,请了朝中的宗亲贵族,清粥小菜摆上了席面,唯一像样点的菜便是一道杂鱼烹制成的菜肴。
贵族大臣们坐在席上,面面相觑,不明楚王是何用意。
楚王声间微微暗沉道:“寡人此去月余,所过之处灾民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因大水的缘故,弦黄等地今年颗粒无收。寡人带去的三千石粮食一扫而空,申、起等地也运了粮食前去支援,寡人到达的时候,虽没有人食人的事件生,但各县周边的树皮却被剥的精光……”
众人听着楚王说的十分沉重,都沉默了起来。
允儿在席上听着,也暗自惊心了起来,搜索着上世的回忆,似乎记起有这么起事,当时惨状,据说是灾地易子而食。随即,又想起了大灾之后的大难……
楚王看着案上的清粥小菜及鱼脯,沉声道:“我等在这深宫之中还有鱼有肉吃,边地上的百姓,却只能啃树皮,若非此番寡人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人间疾苦指到如此地步!”
眼光扫向席中诸人,铿锵地说道:“自今日起,宫中朝中,一律禁止奢靡浪费,尤其是粮食!集尹传令出去,郢都三月内不得宴饮作,楚国还有子民在挨饿,那么大家便一起挨饿,共度难关!”
众人点头,纷纷赞叹楚王心系万民,乃一代仁主。
回到宫中,楚王搂着允儿,伸手捏了捏允儿细细的腰,笑道:“夫人太瘦了,看来在渚宫中没有长肉,违抗了寡人的命令,看寡人怎么罚你。”
伸手呵向允儿腋下,允儿吃不住痒,直往楚王怀里躲。边躲边笑道:“大王刚刚才颁布了禁令,现在又嫌妾身没吃胖,让人听见,岂不笑话大王表里不一……”
楚王伸手剥掉允儿深衣,只几下便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散着粉女敕的柔光,楚王伸长脖颈,向允儿那一片白腻之处吻去,眨眼便有了几个红印。嘴唇一路探索着,到达桃源之处。允儿情不自禁,娇喘了起来。楚王压抑了月余的情潮在此时迸,一路挥戈猛进,十分畅快。允儿解了蛊,去了心病,自然十分享受。
事毕,二人躺在红帐中歇息,楚王突然轻笑道:“灵耳找到了我。”
允儿侧耳听着,心里一点也不吃惊,只是嘴上哦然,笑道:“初雪是说到做到。”。
楚王又笑着接道:“初雪对你倒是忠心一片。”
允儿也笑着说:“这丫头对大王是心心念念,让我帮她占着夫人之位,待她及笄后再返回楚国嫁与大王。”
楚王怔住:“哦灵耳带来的消息却并非如此。”
允儿也一怔:“那灵耳身上的字条写的是什么”
楚王道:“初雪说认你是姐姐,让我善待你,将你扶成正夫人。还说若有一天我待你不够好,她便将你接到镐京去。”
允儿翻身坐起,惊诧地问道:“再没别的话”
楚王伸手捏了捏允儿的下巴,笑道:“再无别的话。”
允儿内心百感交集,好一个古灵精怪的鬼丫头!原来却是事事处处替自己着想。急急地问道:“灵耳现在何处”
楚王笑道:“既是没有回来宫中,便是己去镐京找初雪去了。”
允儿怅然。
楚王笑着伸臂将允儿拥在怀中,说道:“我的夫人好大本事,既是一国国君之妹,又是大周公主之姐,看来,这宫正夫人之位非你莫属了,寡人想不答应都不行,——这几人的脸色,寡人还是得罪不起的!”
允儿心中一转念,惊喜地问道:“莫非坚大事已成!”
楚王笑着点点头,说道:“寡人在归途中,便收到了晋国新君,你义兄来信,说道大事已定,清理一番之后便来认义妹,接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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