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这天,倪晖像往常一样上完课,田老师批点了一下他的作业,对他说:“倪晖,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课了,我给你安排作业,你回家记得每天都要练习,到初八的时候再把作业拿来我检查。”
倪晖点头:“好的,老师。”
田老师又说:“你回去问问你外公,明天我们去敬老院,看他去不去,去的话上午在敬老院会合。”
倪晖有些意外,去敬老院做什么,点头答应下来:“嗯,好,我知道了。”
回到家,倪晖将田老师的话转达给外公,外公正戴着老花镜在练字,听见倪晖这么一说,将笔放下来:“对啊,明天二十八了,他不提醒我都忘了。”
倪晖趴在桌子的另一头问:“外公,你们去敬老院干什么?”
外公说:“去看望一下鳏寡老人,还有外公的老领导,晖晖,你明天去吗?”
倪晖说:“好啊。”
第二天,外公收拾了一下,用一个袋子装好了自己的笔墨,又卷了一卷红纸放进去,将外婆准备好的一个包提上:“走了,晖晖,去玩去。”
这还是倪晖两辈子以来头一回上敬老院,敬老院里主要是些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人,也有少数自费的老人,倪晖外公的老领导,就属于领退休金的自费老人,老人的老伴和子女都去世了,身体也不大好,无人照顾,不愿意请保姆,便住进了敬老院。
这个年代的敬老院条件不太好,此时人们才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社会福利各方面都未曾跟得上。要说多安逸舒适,那是不大可能,只是有人照顾饮食起居,有医生定时来检查身体,还有同样的老人作伴,不那么孤单,也不担心哪天睡过去了都没人发现。
去敬老院探望的,都是外公所在的书法协会的成员,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大家给老人们送些吃的用的,陪他们聊天、下棋、听戏。这一次带了倪晖过来,老人们自然要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倪晖只好做足乖宝宝的形象,给老人们唱歌跳舞讲故事,逗得老人们哈哈直乐。
倪晖看着老人们发自肺腑的笑容,不由得觉得有些心酸,自己将来老了,会不会也是这么孤独,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或者有没有那种可能,把自己的性向扭转过来,去结婚生子,这样的话,应该能够享受到常人的天伦之乐吧。
外公和田老师他们还铺开纸笔,给整个敬老院所有的房间都写上了春联,红通通的春联将敬老院妆点出一抹暖意,显得热闹而喜庆,总算是有了过年的氛围了。田老师写完一副对联,剩下一张横批,叫倪晖:“倪晖,你来,帮老师写个横批。”
倪晖诧异地看着老师:“老师,让我写吗?”
“对,试一试,写四个字——福如东海。”田老师说,“会写这四个字吗?”
倪晖抓抓脑袋:“会,可是我怕写不好。”
田老师将笔塞在他手里:“小小年纪,怕什么,不知者无畏,只管写,写坏了有老师呢。”
倪晖咧嘴笑:“那我不怕了。”
外公也在一旁鼓励外孙:“晖晖,加油!”
倪晖跪在凳子上,提笔凝神,写了四个中规中矩的颜体楷书“福如东海”。周围的人都安静地看着,及到他写完,这才鼓掌:“不错,骨肉匀称,小小年纪,已经有结构了。”
“原来是田老师的弟子啊,看样子是个好苗子。”
田老师将倪晖写的横批拿起来,端详了一下:“福字写得最好。”言语中尽是赞叹之意,没了平时的严肃,倪晖听得非常高兴。
田老师跟大家说:“我和学生的联笔一起挂在门头上,应该没人再揭了吧。”
“那可不一定,谁叫田老师的墨宝难求呢。”有人笑道。
倪晖一听,约莫猜到了点什么,敢情是有人喜欢田老师的书法,将他写的对联揭走呢。这种事原来不只是发生在书圣王羲之身上啊,倪晖不由得越发钦佩起老师来,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倪晖那副横批和老师的上下联被贴在了福利院的正门上,上联是“共享锦绣年华”,下联是“相伴健康天使”,横批“福如东海”,倒是非常应情应景。田老师的字稳健大气,倪晖的字稚气未月兑,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倪晖看着自己的字,觉得挺滑稽的,自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回来的时候,外公带着倪晖顺道去逛年货市场,倪晖看见有不少卖春联、福字、灯笼的摊位,春联不是后来那种机器印刷的,都是人手写的,不过那些字都很一般,有的甚至还不如自己的,问一下价钱,居然也要一块钱一对。
倪晖念头一动,跟外公说:“外公,我想买点红纸。”
“要红纸做什么?家里有,不用买了。”外公说。
倪晖说:“家里的不够,我要很多。”
“你要那么多红纸做什么?”外公诧异地问。
倪晖笑着说:“我要去卖春联。”
外公就笑了:“你卖春联干什么,你会写春联吗?”
“今天在敬老院看到一个爷爷的袜子破了,要是能赚到钱,就买袜子送给他们。”倪晖说。
外公看着外孙,模模他的脑袋:“真是个好孩子,好,外公支持你,走,买红纸去。”
祖孙俩买了一叠红纸,回去就忙活开来了,将整张的红纸用裁纸刀裁开来,两长一短成一副,外婆知道他要卖春联,也来帮忙裁纸。
水向东带着弟弟过来玩,听说他要卖春联,也来帮忙:“明天我也去帮忙吧。”
倪晖说:“你不是要去卖游戏机吗?”
水向东说:“暂时不卖了,休息几天,剩下的等开学了再卖。”
水向东进回来的第二批货也卖了一些,这次他不再零卖了,而是去寻访各家店铺,卖给这些店主,每个赚十块八块的,虽然不及零售赚的多,但是省心多了,货也出得快,资金回笼也快,到现在,这批货已经卖了一半了。
几个人忙活了一下午加大半晚上,终于裁出了近百副春联纸。外公还给了倪晖一本春联大全,供他明天去发挥。
第二天一大早,倪晖就起来了,水向东比他到得还早,背着还在打瞌睡的水向阳,倪晖皱眉看着水向阳:“阳阳不能去吧,会冻感冒的。”
水向东说:“我把他放你家,我们去就好,我还叫了张勇一起去。”
说是要卖春联,其实准备工作很不少,等到摆好场子,太阳都快升起来了。倪晖小小的人儿往椅子上一坐,铺开纸张蘸上墨,开始写春联。
张勇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一模脸,开始吆喝:“过年了,□□联啦。一块钱一对,现场挥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用说,这广告词是水向东想出来了。
他们写春联的场地就在繁华的东菜市门口,人流量很大,而且不怕有城管来轰人,这年头城管这玩意儿还没诞生呢。
张勇的嗓门大,声音响亮,一吆喝,便有人侧目过来,看见三个小孩一个忙着写,一个忙着挂,还有一个忙着吆喝,分工合作,还挺默契,旁边一位老人坐镇。
倪晖气定神闲坐在那儿唰唰唰奋笔疾书,他练字的时间不长,写起来自然快不了,当然不能等着客人要了再写,先写好放着等客人挑选也是一样的。水向东将倪晖写好的对联拿过来,递给倪晖外公放在绳子上用夹子夹起来。
九十年代初期,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浮躁这个东西刚刚在社会上发芽,大部分土壤还是安静的,人心也是安定的,社会价值观念尚未一切向钱看,人心尚算淳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观念还是普世价值,所以人们对文化人还是很敬重的。倪晖小小年纪,在大街上挥毫泼墨,虽然是为了赚钱,但人们认为这并不势利和浮夸,这是有本领的表现,谁家六七岁的孩子教得这么好,写得出一手那么漂亮的毛笔字啊?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凑趣买对联的人自然也多了。水向东忙着算账收钱,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活月兑月兑一个掌柜形象。
倪晖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对联了,反正一早上就没停过,墨汁都倒了好几回。水向东拿出赚到的钱,打发张勇先去吃早餐,他跟张勇说:“去问问陈爷爷要吃什么,吃完了给他带过来。”
张勇屁颠屁颠去了。
外公见外孙写得辛苦,便说:“晖晖,累不累?要不外公来写几副吧,你歇会儿?”
倪晖看着刚离开的张勇,说:“我先写着,等外公吃了早饭再替我。”
外公模模外孙的头发:“好,乖,慢慢写,不着急。”
倪晖点点头,甩了一下手腕子,然后提笔继续写。水向东在一旁看得心疼,想来替他,但是他的字仅限于临摹,还不能月兑稿写,写不好反而坏事,便只能鞍前马后帮忙,帮倪晖倒墨、拿纸、嘘寒问暖。
张勇吃饱喝足,端了一碗米粉加油条过来给倪晖外公吃。外公说:“向东,你饿不饿,要不你先吃?”
水向东摇头:“我不饿,爷爷你先吃,吃完了让倪晖去吃早饭。”
外公笑着点头:“好。”这孩子做事有条理,安排得好。
外公低头吃饭,水向东就和张勇一边挂对联一边卖对联,虽然个子小挂起来有点费事,但忙中不乱,也实在很难得了。
外公吃完早饭,过来替倪晖:“晖晖你和向东去吃早饭,我来。”
水向东说:“倪晖你先去吧,我等你吃完了再去吃。”
外公摆手:“你们都去,我忙得过来,都去。”这个时间已经过了早市,人渐渐少了,外公一个人足可以忙得过来了。
水向东犹豫了一下,赶紧跟上倪晖的脚步,他连钱都没拿就去了,自己还要去给他付早餐钱。两人坐在早餐店里,水向东问:“倪晖,你想吃什么?”
倪晖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要两个灌汤包,还有一碗汤粉。”
水向东跑去点了餐,然后回来,坐在倪晖身边:“你是不是手疼?”
倪晖说:“没有。”平时练字也是一写就两个小时,只是强度没有这么大,所以觉得有点手腕子发酸。
水向东说:“你猜早上卖了多少副出去?”
虽然对联都是倪晖自己写的,但他也不记得写了多少,水向东伸出手说:“差不多快五十副了。”
倪晖一想,难怪觉得手酸呢,就算一副是18个字,那50副也有900个字了,他还从来没有进行过这么高强度的训练呢。
水向东说:“现在买菜的人少了,要不今天就算了吧?”
倪晖摇摇头:“要过年了,买东西的人很多,白天也有很多的,我们还是多等会儿吧。”
水向东又提议:“要不回家去写吧,明天早上再来卖,明天过年,买这个的人会更多一些。家里写没这么冷,外面风大,太冷了。”
倪晖犹豫着没答话,这时东西端上桌了,拿了筷子低头开始吃早饭,夹了两筷子米粉,觉得手酸,又换了一只手,慢慢扒。
水向东说:“等以后你出名了,字论个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倪晖听见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总算是听到一句让人舒心的话。
水向东看见他笑了,心情不由得灿烂起来,倪晖笑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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