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府比蒋念白家大了不只一倍,是天庆帝罗平御赐给马士詹的,在东城最靠近皇城的地方,乱中取静,和其他官员的府邸离得不远不近,倒是十分符合马士詹在朝中的处事态度——哪一派都不招惹,也不随意站队,虽然清流中以他为尊,但马大人为人低调,致仕后从不正面参与他们的任何决策、动作。
穿过正堂,老者领着罗铭继续往里走去。
罗铭远远就听见有人哀嚎,随着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从天井里传过来。巡声望去,被打的正是刚才给罗铭开门的那人。
那人被扒光了上衣,放倒在一张长板凳上,他双手紧抓着凳腿,紧绷的后背上已经满是鞭子抽的红印子。那人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叫唤,旁边一个健壮男仆手挥鞭子,一边打他一边报数,“三十七、三十八……”
老者跟着罗铭停下,顺着罗铭的目光看过去,指着那挨打的人笑道:“府里的奴才不懂事,冒犯了公子,马大人吩咐给他五十鞭子,让他长长记性,不可狗眼看人低。”
罗铭干笑两声。这哪里是教训奴才,分明是做给他看的。
教训奴才非要搁在明面上教训?还放在自己要走的必经之路上?恐怕这个教训里,竟有一多半是马士詹给他的下马威。
转过西走廊,进了一间斗室。
老者将罗铭让进去,婢女送上茶来,“我家大人吩咐,他身体不适,久不见外客,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在这书房里读书、习字,待他身体康健时,再见不迟。”
得,又把我一人晾这儿了。
这话罗铭自然不敢说出口,他能进门来已经不易,见马士詹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规规矩矩谢过,说一定不辜负老恩师的美意。
老者对罗铭的表现极为满意,点了点头,才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罗铭一人,他打量了一下,一明一暗两间,中间由书架隔断,外间墙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宁静致远”四字,字体苍劲,十分有筋骨,想来定是出自这位马大人的手笔。匾额下挂着一副泼墨山水,凑近一看,竟是蒋念白的墨宝,罗铭笑了起来,暗想,这要是回去告诉他,他的大作挂在马士詹的书房里,蒋念白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
左右无事,罗铭干脆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书案后观看。
中午时老者给罗铭送了一顿饭来,罗铭吃了,下午照旧看书,申时才从马府出来。
第二日,罗铭依旧早早就来马府,这次他才到门口,早有一个小童正候着,看见罗铭就笑弯了眉眼,蹦蹦跳跳的给罗铭带路,将他领进昨天的书房里。
简而言之,如此又过了十几日,罗铭每天来,都是这个小童领路,将他带到书房后,中午有人给他送饭,其余时间再没有一个人来过书房,这么多天过去,罗铭还是没有见过那位马大人长得什么模样。
罗铭再好的耐性也磨得没了,他不由心焦,就想要不换个别的法子,回去跟蒋念白商量,蒋念白捻着扇骨,笑得高深莫测,直说“甚好,甚好”,每日催促罗铭去马士詹府上,不可间断。
罗铭开始去得不情不愿,后来也慢慢静下心来,每日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日吃过午饭,罗铭临了一副贴子,就想把昨日未看完的书看了,正在书架前挑选,背后有人咳嗽一声,罗铭转身,就见一个耄耋老者步履从容,已经走了进来,他在书案前坐下,目光中露出些探究,仔细打量着罗铭。
罗铭急忙行了师礼,“学生见过老师!”
马士詹哼了一声,“不敢!老朽才疏学浅,枉为人师。”下一句话,只差把“竟然教出你这么个混帐”说出口了。
罗铭心里委曲,可谁让他占了废太子的身体,过去太子的所做所为,他不想担也得担着。
罗铭恭敬道:“学生昔日年幼荒唐,若不是经此一事,还不知悔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罗铭既然曾在老师面前行过师礼,就一辈子是老师的学生。”
马士詹轻喝一声,“你倒讹上我了?当年不是你说我食古不化,早该进棺材了?”
罗铭汗都下来了,这个太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可让他怎么圆这个话。只好垂首而立,缩着肩膀,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哽咽着声音喊了一声;“老师……”
马士詹轻斥道:“糊涂!”
罗铭赶紧答了一句:“是!”
低头拿起罗铭临的那张帖子,马士詹看了两眼,又斥道:“读了十几年书,连字都写不好,一笔一划,写得拳打脚踢的,全没有一点大家风范,每日给我临一篇‘东离律例’来。”
东离律例少说有三百多条,字数要上万了,每日抄一篇,非写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罗铭不敢说别的,躬身答应了。
马士詹这才缓和了脸色,又呵斥了罗铭两句,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到门口又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明日记得带云片糕来。”
罗铭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笑答一句“知道”。
转眼又是半月,这半月中,罗铭在书房读书时,马士詹时常会到书房里坐坐,虽然以骂罗铭的时候居多,不过看态度,倒是比第一次见面时亲热许多。偶尔老头心情好,就会到书房里喝茶、吃点心,高兴了还赏罗铭一块半块的。
这日又下起鹅毛大雪,马士詹让罗铭与他到花园八角亭中,对坐品茗。雪地里几株怒放的红梅,点点梅心含着一口白雪,红白相衬,十分好看。
罗铭轻轻用羽扇扇着小泥炉,烧开了滚水,烫了茶碗,沏上两盏茶,递与马士詹。
马士詹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罗铭,觉得他气质大变,已不是当初那个浮躁不堪,只知玩乐的样子。
眼前这个人,不只有恒心、毅力,而且有宽厚胸襟,行为举止得体大度,更加让他诧异的是,这位二皇子殿下,竟变得勤奋,好学,对他所教的一些东西,能举一反三,见解也很独特,倒是大出所料。
马士詹心里不是不窃喜,一国储君,就应该如此。
眼下虽然这位太子爷已经被废了,可是看天庆帝罗平的样子,竟是对这位废为庶人的太子惦念不已,整日挂在嘴上的问长问短,那意思,也不是没有复他太子位的打算。只是这废太子诏也颁了,已经诏告天下的事,要想再改,怎么也要给皇帝陛下一个能下的台阶,让天庆帝脸面上过得去才行。
罗铭来他府里的意思,只要长了心眼的都能明白,无非是想让他去做这个台阶,让父子俩冰释前嫌,他好光明正大的再回朝堂。这倒也不是难事,只要他稍做进言即可。
如今的东离再也经不起折腾,能够早日立下储君,也能免去一场兄弟相残。
天庆帝的几个儿子里,大皇子太过隐忍、老实,他为储君,日后君权定会落到刘裴那个老贼手里。而四皇子年少气盛,虽有才华却太过激进,他背后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子少母壮,难免不生出外戚专权的勾当。而三皇子,一派闲云野鹤,压根没有争储的意思,他若成了皇帝,定会撺掇百姓都跟他一起挽了头发修道去。算来算去,竟只有罗铭这个二皇子了。
马士詹看了一眼旁边,罗铭静静坐着,目光沉稳、刚毅,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期许。
除夕将至时,罗铭备了一份年礼,送到马士詹府上。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副长约一丈的寿字长卷。
马士詹命管家收起礼单,单独拿出那副长卷来过目。
长卷用檀木镶了卷轴,展开一看,是泥青底子,上面分别用隶、楷、行、篆、草,写了不同字体的烫金寿字,字体刚劲,已经颇有些风骨,一看就是出自罗铭之手。
马士詹指了指那卷轴,“熬了几个晚上?”
罗铭挠头笑道:“不多,三晚而已。”
马士詹不以为意,“三晚只写出这样的东西,也算笨了!”
马士詹一向如此,罗铭也习惯了他的严厉,只笑了笑表示尽力了。
马士詹就是这么一副脾气,越是喜欢的,越是对他疾言遽色。尤其是对罗铭,生怕一给他个好脸,这个曾有劣迹的二皇子会故态复萌。
马士詹收起卷轴,说道:“除夕赐宴时,我会将这卷轴亲自送给皇上。”
罗铭急忙谢过。
“别急着谢我,成与不成,还要看皇上的意思。”话虽如此说,马士詹语调轻松,分明是成竹在胸。
罗铭也不揭穿,笑道:“事若成了,我给老师把‘得馨斋’的点心都买一遍。”
马士詹笑骂,“我就这点出息,一点子点心就买我为你出这么大的力?”
又说笑几句,罗铭才马府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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