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铭第一次过这个世界的新年,看什么都新鲜。
贴春联、换桃符,这些都不必说,最让罗铭新鲜的,是这里在除夕一大清早,有用五谷撒在门口,让人踩上一天,然后晚上再收回来,洗净蒸熟,和在一种饽饽里吃掉的习俗。
这种饽饽,长约一寸,卷成半圆,很像他前世过年时吃的饺子,只是这种饽饽里包的不是肉馅,而是加了玫瑰膏蒸熟的五谷。
据说五谷皆属阳,可以除邪祟,被人踩过就是为了吸收人身上一年的各种邪气。
罗铭对这习俗除了不以为然外,还有一种“这饽饽能吃吗”的疑问。
他有疑问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今天所有人都忙得不行,几个人只匆匆在一处吃了早饭,蒋念白就去了礼部,为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做准备。燕君虞也跟着出了门,他没说去向,罗铭也没有问他。流烟则要张罗除夕晚上的饭食,和小童青哥儿都忙得不可开交,跑进跑出,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脚。
罗铭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马府,被马士詹做加强教育,难得有像今天这样无事可做的时候,他闲得无聊,就倚在厨房门口看流烟忙活。
流烟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了进去,身形也更显得单薄。
他正磨枣泥,手里拿着根筷子,轻轻捅出枣核,枣肉磨碎,用纱网沥去枣皮渣滓,准备做山药糕用。
厨房里热气蒸腾,流烟时不是就要擦擦脸上的汗,他一直笑着,那一点点笑意浅浅的浮在脸上,衬得他柔和、朴素的五官也朦胧多情起来。
罗铭就这样笑着看他,慢慢把他的身影刻进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罗铭其实最怕过年,一到过年,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有美酒佳肴,再怎么精致的美味无人一起分享,也会变得寡淡无味。那是罗铭最觉得孤单的时候。
现在则不同,因为有这个人在,罗铭每一天都觉得温暖,流烟,是第一个让他有家的感觉的人。
天黑时蒋念白和燕君虞都回来了,一场家宴就此开始。
五个人围坐在坑桌上,底下烧着热乎乎的火炕,上面摆着一大桌子好吃的,人人脸上都是满足。
青哥儿今年才十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往年家里只有他和蒋念白两个人,想来也是闷得狠了,自从罗铭他们住进来,青哥儿就越来越闹腾,再加上燕君虞也是个不老实的,两个人蹿进蹿出,前些日子还在门前门后设了不少陷人的陷坑,这个家都快被他俩拆了。
吃吃喝喝,五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蒋念白诗兴大发,连吟了三首。燕君虞听得不耐烦,连说他狗屁不通,还是三元及第的进士咧,连他这个目不识丁的都不如。
蒋念白一听大怒,拉着他非要比试一二,燕君虞眼珠一转,说比也可以,不过要行酒令,蒋念白心高气傲,怎么能让他,当下答应一声,让罗铭当令官,他们俩要一较高下。
罗铭知道燕君虞这个人,论文才肯定比不过蒋念白,可是要论耍心眼,这两个人还真是难分伯仲。他也起了点看好戏的心思,当即拿了牌九来,开令高呼:“乾者为天!”
这一闹真是天翻地覆,蒋燕二人一递一句,妙语连珠,谁也不让谁,推杯换盏间,喝了个天昏地暗。
罗铭开始还为他俩宣令牌,后来见二人哪是行令,分明是斗酒呢,恨得骂了一声,收起令牌。
青哥儿趁几个大人顾不上他,一个人偷偷喝了好几杯酒,这会儿已经看谁都是两个脑袋,趴在桌上笑呵呵的,嘟哝着:“喝!”
流烟也喝得脸色酡红,双眼添了几分迷离,罗铭看他摇摇晃晃的,好笑起来,“我扶你进去吧。天也不早了。”
流烟半清醒半迷糊,一点清明中嘻嘻笑道:“不行,还没饮屠苏酒呢。”
都坐不住了,还喝?
罗铭强把流烟扶起来,揽着他腰将他送回房里。
流烟喝醉了也没什么怪癖,不吵不闹的。罗铭扶他躺下,自然而然的替他除去鞋袜、衣裳。流烟受伤的一个月里,都是罗铭亲手照顾,此时做这些事也没有半点别扭,十分顺手的给他拉开被子,盖在身上。
罗铭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他酒量不错,太子的身体也是个酒坛子,这几杯酒进肚,还不足以让他醉倒。
罗铭安顿好流烟,刚想拉下幔帐,鬼使神差似的,一错目光,正好碰上流烟蘊着水汽的眼眸。
罗铭心跳快了起来,从没体验过的紧张一下子包裹了全身,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嚅嗫道:“你……我……”
真是笨得要命,此时他往前一扑,吻住那想了好久的薄唇,两人自然心意相通,好事就成了。
可罗铭你我了半天,突然像烫着了似的,扯下帐子,拉好盖严,逃也似的跑了。
回了屋子,罗铭好好灌了自己一壶凉茶,才把身上翻滚的热浪压下去。
好险,好险,刚才差点忍不住。
且不说罗铭这里折腾自己,那一边流烟用被子遮住烧得滚烫的脸颊,心跳快得他自己都害怕。
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酒也醒了大半,他望着床账顶子,心里的渴望却更加深了。流烟慢慢将手往下伸,刚才这里还被他模过,罗铭手劲儿很大,被他碰过的地方,总是能留下很长一段时间的微微疼痛的感触。
流烟顺着那些感触轻轻的抚模自己的身体,直到发出一声羞人的呻/吟,他才惊醒过来,狠狠甩了甩头,又窝回被子里,强迫自己睡过去,忘了刚才想要与罗铭肌肤相亲的想法。
此时,昭泰殿里,天庆帝罗平正与一班老臣饮宴。
今日除旧迎新,本该在内宫中设宴,与皇后、嫔妃和众位皇子、公主一起饮家宴才是。只是罗平心里烦乱,又恼恨皇后前些日子的所做所为,罚她在丽坤宫中禁足三个月,后宫没有皇后,还办什么家宴。因此才在昭泰殿里设宴,与一班亲近老臣们饮酒散心。
偌大的殿堂里传来丝竹声声,罗平慢慢饮着一盏琥珀色的琼花酿,心里止不住的悲凉。他这一生太失败,守不住对爱人的承诺,续娶了一房妻子;教不好自己的儿子,宠得太子无法无天。即不是开缰拓土的明主,也不是守土有功的明君,勉勉强强,竟连个无功无过都算不上。
长叹一声,险些垂下泪来。
马士詹一边饮酒,一边注意着罗平的动静。左右看看,众位大人或者观看歌舞,或者猜枚行令,人人自得其乐。
马士詹起身走至罗平的御坐前,先与罗平饮了杯酒,又说了几句闲话,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匣子,双手捧着,“这是老朽的不肖弟子送与陛下的,请陛下看看,是否成器。”
罗平笑道:“老太师说笑了,你的学生个个都是好的,错不了!”
随侍一旁的大内总管刘俊接过匣子,取出里面的卷轴,慢慢展开。
烛光中个个金字闪着跳跃的微光,罗平细细品评,“好,这字虽未成体,但也见功夫了,多加历练,一定在你之上。”
收起长卷,罗平问道:“老太师何时又收了高徒,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能有这样的福气,能得你指点?”
马士詹微微躬身,“这是二皇子特意写来,与陛下添寿的。”
罗平听见这话,急忙又展开长卷看了一遍,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刘俊帮着他才颤颤巍巍地拉开卷轴。
罗平脸色几变,喜、忧、惊,最后全变成了不可思议的狂喜,口里连声说了几个“好”字,罗平站起身来,向刘俊使个眼色,刘俊立刻心领神会,站于高台之上,高呼一声:“万岁更衣!”
罗平拉着马士詹,快步转过屏风,穿堂过室,来到一间暖阁,刘俊掩上门,进来扶罗平坐下,“万岁莫要急躁,听马大人慢慢说。”
罗平哪里等得,他从罗铭出宫后就一直派暗卫跟着他们,罗铭的一举一动,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前些日子罗铭遇刺,罗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下的手,质问之下,皇后死不承认,还又哭又闹,用玉枕砸了罗平的脑袋,才有了禁足一事。
罗平后悔不已,静懿皇后薨逝时,所不放心的惟有此子,他一向对太子宠着惯着,不敢有半点苛责,那日若不是听说太子酒醉后将宫里的三品婕妤掳去,欲行不轨,他也不会气得废了他的太子位。
马士詹说了罗铭的近况,期间自然说了不少罗铭懂礼、上进,已知悔改的好话。其实这些罗平已经都知道了,只是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儿子,那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罗平拍着桌面,“大胆狂徒,敢行刺我儿,朕一定将他凌迟处死,给铭儿出气。”
又听到罗铭受了不少苦楚,刚出宫时每日连饭都吃不饱,啃咸菜,吃黑馍馍,罗平泪湿衣襟,哭道:“都是我一时性急,害我儿受苦了。”
又悔道:“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朕连想都想不起来,连面都没见过的三品婕妤。铭儿喜欢就送给他好了,何苦因为这个贬他,还把他赶出了皇城……”
马士詹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算看出来了,太子会是一副废材样,全都要怪这位万岁爷太护犊子。儿子敢调戏老子的老婆,就算是个小老婆,那也是打死都不为过的大罪。这位当爹的竟然说儿子喜欢拿去就好……实在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罗平哭了一大通,火急火燎吩咐刘俊道:“快传旨,宣铭儿进宫!”
刘俊笑着劝道:“万岁,今儿天晚了,明日再宣旨不迟。”
马士詹也劝了几句,罗平才打消了让罗铭即刻进宫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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