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铭背着叶常安的尸身,走进了列队整齐的将士中间。
赵猛与马林相互对视一眼,也急忙跟了过去,两人两边护持,跟着罗铭一行一行的在将士间慢慢穿行。
西北军营的将士中涌起了一层汹涌波涛,罗铭走到哪里,那波涛就涌到哪里。柳子期也被罗铭的举动所惊,那虬髯大汉更是被罗铭刚才的话说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是同族,是同袍。只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弄得同室操戈,说起来都丢脸。他们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多年战场浸yin,早让他们对死个把人的事不放在心上。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重视起官阶大小、俸禄高低了,最初从军时,那一颗保家卫国的雄心,也早就被能不能换个驻地富庶的藩镇之类的念头所消磨殆尽。
叶常安死得凄惨,身上被砍了几十刀,失血过多而亡。他为了护着自己的兄长,趴在了他的身上,因此后背上的伤口也最是严重。横七竖八的刀口散布在他背上,皮肉翻卷,内里透过断了的肋骨,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被捅烂了的五脏。他肤色青白,双眼不瞑目似的睁着,脸上染满血污,表情可怖,空洞的眼珠直勾勾的瞪着前方。
罗铭三人均是头扎白布,面目冷煞,在火把跳动的光线里,这一行人就像刚从鬼门关里爬上来一般。
罗铭等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起一次骚动,这骚动不是有声的,而是无形中形成的一种气氛的变化,所有的将士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他们站立的姿势。可从他们的目光和神情上,就能感受到他们心境的变化。
这其中,有人敬佩、羡慕;有人不屑、轻蔑;也有人……面目变色。
罗铭背着叶常安,让叶常安的头正对前方,他一面走,一面悄悄观察左右两边。
心中无愧的,多数不过是旁观者的心态,或许会有些动容,但都只是在脸上薄薄的浮着一层,不会深刻。
可当罗铭走到第十列第七排时,右手边一个瘦高个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个人罗铭认识。他就是上次在朱雀街上,勒索百姓时被罗铭用茶碗砸晕的那个兵痞。
那瘦高个站在士兵堆里,浑身哆嗦,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不敢去擦,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可一张脸却越来越白,已经没了血色,看着比叶常安的还要惨白上几分。
罗铭停住脚步,转身朝那瘦高个走了过去。
他一转身,叶常安的脸正好对上了那瘦高个的脸。瘦高个惊叫一声,急忙掩住嘴。叶常安的尸身离他越来越近,就见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孔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睚眦欲裂。瘦高个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惧怕,抽出手里的佩刀,就朝叶常安胡乱砍去。
“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
他见鬼一样的凄厉哀嚎传出老远,周围人都被他喊得心里发毛,再看叶常安时,真觉得这尸首恐怖已极,像随时都要跳起来咬人似的。
罗铭旁边的赵猛早就扑了上去,抡板斧磕飞了瘦高个乱挥的佩刀。一拳砸在他脸上,怒喝道:“原来是你!”
拎着瘦高个回到点将台前,扔给柳子期,赵猛冲那虬髯大汉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到底是我们以尸讹诈,还是你们杀人抵赖?”
虬髯大汉“嗨”了一声,顿足捶胸,恨不得自打两个嘴巴。冲上去揪起那瘦高个,吼道:“怎么回事?说!”
那瘦高个让他晃得发晕,又被叶常安吓得够呛,他一向迷信鬼神,最怕这些横死的东西。口中已经说不出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杀你,是……是朱三启杀你的,你找他,找他去……”他哭嚎起来,一时尖叫,一时乱挥手脚蹬踢,神志都不清楚了。
“谁是朱三启?”
“回将军,朱三启是铁军中的校尉。”
柳子期沉了脸,“谁许你们擅自分什么派系的?在西北军营里,只有‘前、后、左、右、中’五军,哪来的什么‘铁军、鹰军’?”
周越兴被说得哑然无语,军中分派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像文官中以同门、同乡论交一样,他们武将也以在哪里一起驻防过论交。
“把朱三启带上来!”
柳子期一声令下,周越兴立刻派士兵下去拿人。
底下一阵骚乱,抓朱三启时,他所在的右路军中有不少人高声抗议,甚至动手阻拦,不让抓人。柳子期大怒,这个军营真是该下手整顿了,再这样下去,若真的打起仗来,也有人不听将令,那后果不堪设想。
朱三启被人带了上来。他一路不停挣扎,口中大声喊冤,“老子十七岁进了军营,六次换防,六次都到了玉龙关上,不知和那些北莽鞑子干过多少架,立下过多少战功。你们凭什么抓我?杀个人又如何,你们这些京城的杂碎,只会安享太平,要没有老子挡在玉龙关前面流血拼杀,哪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我不服!不服!”
此时已经有人将孟大山和叶常锡放了出来,叶常锡一见朱三启,眼珠子都红了,扑上去就撕打,哭道:“你还我兄弟的命来!”
柳子期让叶常锡将事情再讲一遍,指认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杀人之事。
叶常锡边哭边讲,又从右路军里认出了几个参与行凶的人。
柳子期又问朱三启等人,除了朱三启直言杀了人,其余人都说没杀。问了几遍,柳子期下令军法伺候,一人打了一百军棍,再没人敢抵赖,对砍杀叶氏兄弟之事供认不讳。
事情已经问得清楚明白,柳子期在西北军营众位将士面前,手起刀落,砍下了朱三启的人头,尸首倒地,人头滚出老远,柳子期厉声喝道:“军中军纪严明,若有人再犯,此人就是例子!”
其余人犯都暂时收押,等明日天亮,就将这些人连同管辖右路军的一品将军钱有庆一起,交由兵部处置。
解散了营中将士,柳子期亲自送罗铭等人出营。
罗铭几人回了禁卫营中,向徐潜禀明了事情经过,此事还算顺利,主犯当场正法,从犯交由兵部处置,叶常安也可以安葬了。
叶常锡哭得哀戚,众人都劝了他一场,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也显得多余似的,人们劝了一会儿,也就由他守着兄弟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营里的气氛压抑,罗铭心里也烦乱,和刘喜说了一声,出营回蒋念白家。此时他特别想见流烟,特别想看见流烟温柔浅笑。
纵马狂奔,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罗铭就到了东城。拴好了马,迈步进府,刚迈进门去,就见小童青哥儿坐在石头台阶上,用手撑着腮帮子,看那小模样不知是和谁生气呢。
罗铭好笑,估计是燕君虞又把孩子逗恼了。
也不理会,过了前厅,往后堂去。迎面一个人影飞扑了出来,打着旋儿地问好道:“哟,靖王千岁,您回来啦,老奴给您请安!”崔太监说话间已经跪下。
罗铭一看,才想起来,自己还往家里招了这么一个人回来。
崔太监满面含笑,问寒问暖,殷勤的罗铭都有点招架不住。
他拦住崔太监,“崔总管,流烟呢?”
崔太监让罗铭这一声总管叫得,心花儿都开了,乐得直咧嘴,“流烟公子在王爷房里呢!”
“嗯!”罗铭答应一声,让崔太监下去歇着。
“老奴不累!老奴伺候王爷更衣!”
“不用了!天色不早,你歇着去吧!”
崔太监还要坚持,突然像想起什么,脸上泛起一个暧昧的笑容,“瞧老奴这眼力劲儿,有流烟小公子在,哪里用得着老奴粗手笨脚的添乱。嘿嘿,王爷您要是少玉势、油膏之类的物件,倒是可以找老奴来,老奴认识宫中一个专伺秘药的老太监,他手里什么东西都……”
崔太监还想再说,抬头看见罗铭冷冰冰的脸色,吓得后面的话全都哽在了嗓子眼儿里,后脖梗子直冒凉气。
再不敢说话,崔太监匆匆行了礼,退了下去。
罗铭摇摇头,转身往自己房里去。
推门进去,流烟正趴在桌案上,也不知正写什么,他写得专心一意,竟连罗铭进来都没有听见。
罗铭静静瞧着他,流烟穿着朴素,身上的衣服多以素色为主,浅葱色的袍子裹着他单薄的身形。罗铭知道,那袍子下面是他骨肉匀亭的身体,和柔韧挺拔的腰身。
喉头一紧,罗铭轻轻咽了一口,慢慢走了过去。
流烟听到动静,抬头看见罗铭,喜道:“回来了!”
罗铭的心都暖了,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什么争斗、隐忍,他全顾不得了,此刻他只想抱紧眼前这个人。
张开手臂,罗铭搂住流烟。
流烟心间乱跳,紧紧倚在罗铭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温暖的体温安慰着罗铭的心,罗铭收了收手臂,嗅着怀里流烟的味道。那一刻心中安稳,罗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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