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日让追风交给我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了。”蒋念白从书架后的隔层里找出一摞捆扎好的东西,解开线绳,将那摞东西摊开来铺在桌案上。
“云家堡是名门世家,要论起来历,还要从东离太/祖开国时说起。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想来你也听说过,我就不细说了。云家家传几代,家底雄厚,在乐平、明谷县等处都有矿山,产业也算遍布全国。东离朝中,能与太平候白家一较高下的,也只有云家堡了。只可惜十一年前,他家里的门子到刑部告发,说云家私藏祥瑞,有谋逆不臣之心。”
蒋念白指了指桌案上几张发黄的旧纸,“这些就是当日刑部审云家一案时记录的案卷。”
罗铭拿起桌上的旧纸,仔细又看了一遍,问道:“你可发现了什么?”
蒋念白摇头,“谋逆这种事,难说得很,有时只要一句话说得不对,就可以定你一个谋逆之罪。东离律例中,若有祥瑞降世,一定要上报朝廷。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有私藏祥瑞者,杖刑六十,流放三千里。”
罗铭实在是不理解私藏祥瑞是个什么罪过。
祥瑞这种东西,说来本身就带点杜撰的意思。罗铭知道的所谓祥瑞,只有人们常听说的,比如凤凰、麒麟这些东西。
本来就是谁也没见过的玩意儿,还要拿这些胡扯的东西给人定罪,简直是让人想像不出。可在这个君权大于天的时代,信奉的就是君权神授,每一位帝王登基,不管真假,史官都要记载国内有祥瑞降世,来映衬一下帝王登基的合法合理性。
也因此,祥瑞才成了只有帝王皇家才能拥有的,上天降下表示君王有德,治下英明的代表。
昨日问过流烟,罗铭才知道,原来祥瑞的范围宽泛得很,不只他知道的那几样,像一些长相奇异的鸟兽,一旦被人发现捕获,也会被人当做是天降祥瑞。所以东离律中才明文规定,凡是百姓看见或得到祥瑞,一律上报朝廷交公,自己是不许私下收留的。
“云家被人告私藏祥瑞,按律也不是特别严重的罪名,以云家当时的家势声望,托一托人情,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那怎么会闹得全家问罪?我看案卷上写,天庆五年,云家堡的门子焦大海到刑部告发,说云家当家云振天在家中藏了一只白虎,这白虎白底黑纹,首尾长七尺,能日行千里,是传说中的神兽,云振天出外游历时发现它带回家里,并没有上报朝廷,而是私自养在自家的园子里。”
罗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老虎,却害了云家三百余口的人命。
“往下念呀,后面不是还写着,刑部到云家查找白虎,结果在云家花园的假山洞里,意外抄出铁器若干,黄袍一件,冲天冠一顶,以及与蕃镇守将互通往来的书信。”
“只有这些?”
“你还想要多少?这些东西足可以定一个人的罪了!东离太/祖留下遗训,除了兵部,百姓不许私制刀兵。当时从云家抄出了七八百件刀枪剑戟,还有与蕃镇守将的往来书信,且不说这些,光是那件黄袍和冲天冠,就够云振天死上几回的了。”
翻找一遍,蒋念白从案卷里拣出一份,指给罗铭看,“这是当时查抄出的东西,留底上记得清楚,你看看。”
罗铭接过去看了,叹了口气,“这么说是铁证如山,翻不了案了?”
“按理说是如此。”蒋念白慢慢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罗铭看了他一眼,把手里那摞纸往桌案上一扔,重新靠回太师椅里,从容笑道:“说吧。你我之间还卖什么关子。”
罗铭就知道蒋念白已经有了主意,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把自己从靖王府里叫到他家来,还说了这么半天的话。
蒋念白理了理头绪,才扬起头,狡黠笑道:“此时要扳倒刘裴,咱们还没那个力量,只能使个内部瓦解的法子,给咱们的丞相大人拆拆台,砍去他朝堂上得力的手足,换上咱们自己的人,这样,既有了和刘裴一较高下的资本,也足够让他气得跳跳脚了。”
蒋念白想到刘裴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罗铭顺着蒋念白的话思量,笑道:“好啊!你是想先杀金大元?”
“正是!当年金大元还只是个刑部员外郞,为了讨好刘裴,他亲自督办了云家的案子,不然凭他的学识、履历,怎么会这么快就升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蒋念白不屑这样钻营的人,提起金大元口气也不好了。
罗铭翻着案卷,“从金大元下手倒是个好法子。可这案卷我仔细看过,实在找不到破绽,当年的人证、案犯也都已经死得死,逃得逃,只剩一个浅欢,又是空口无凭没有旁证,要想翻案怕是不容易。”
“没有破绽?天下哪里有没破绽的事,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能留下蛛丝马迹的线索。”蒋念白笑说道。
罗铭奇怪,蒋念白得意一笑,站起身绕到罗铭身后,翻开案卷,找到一处指给罗铭看,“你看看这里。”
罗铭低头细看,这页记录的是云振天的口供,与现代的刑讯记录很接近,都是一问一答,最后有案犯的亲笔画押。
“这有什么……”
罗铭刚想说这有什么可看的,他昨晚已经看过,口供上记得简单明了,云振天开始并不承认,可过到三堂之后,云振天突然改了口,对谋逆之事供认不讳,称他与蕃镇守将早有私交,两人密谋已久,只等着时机起兵造反。
有什么不太对劲。
罗铭前后翻看,又拿来其他人犯的口供比对,看了三遍,罗铭突然拍案而起,“这个记录口供的人,好像想要告诉别人什么事!”
蒋念白心中了然,笑着刺道:“这么半天才看出来,可真是笨!”
“你瞧这儿,这里,这里,这里,分明是一色正楷的口供,却在这几处地方突然将字体换成了小篆,你连在一起再看……”
蒋念白压住其他地方,单把他指的几处亮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下来,“云,振,天,冤。”
放下口供,蒋念白摇头苦笑一声,“记案卷的主簿也是个可怜的。若是心里没什么善恶,做这种事还好受些,偏偏是个心里有善恶的,他记这份口供时,也不知要经过怎样的挣扎,才能写下这样隐讳的东西,来替云振天喊冤了。”
“总之是个良心未泯的。要不是他留下这几个字,我们恐怕连半点证据都没有。我派人去查,一定要找出这个记录口供的人,从他嘴里,一定能问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蒋念白嘱咐道:“还有那个叫焦大海的门子,他一定被人买通,才会以奴欺主,去刑部告状。云家被灭门前他就逃走了,刑部一直发海捕公文抓他,可到现在这个人也不知所踪。你试着找找,只要找到他,云家的案子就能翻过身来。”
罗铭点头答应,站起身,“我这就去查,放心,只要这个人还活在世上,听风阁就一定能找到他。”
刚要往外走,罗铭又转回身,“现在还用不着你,你趁机多歇歇,病才刚好,别又累着了。”
蒋念白最不耐烦别人提他的咳疾,“你忙你的去吧。西北军营的事还没了呢,又揽了这么件难办的事。你还有闲心管别人?”
罗铭皱眉,“再忙也总要顾着你的身体。好,好,好,我管不了你,我让燕君虞来管你,看来如今你也只是怕他了。”
蒋念白听见燕君虞的名字,突然羞怒交加,脸上泛起一层薄红,握拳吼道:“我哪里怕他了?”
罗铭见他突然变了脸,倒笑起来,安抚道:“没怕。瞧你急的,脸都胀红了。一会儿再咳起来,君虞回头又得跟我急了。”
蒋念白更加生气,刚想说话,正巧燕君虞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来,“仲卿,喝药!”
罗铭听见就笑,笑得歪倒回太师椅里。蒋念白恨得瞪了燕君虞一眼,燕君虞不明就里,端着药碗吹了两口,送到蒋念白嘴边,“喝吧!”
蒋念白接过药碗,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燕君虞。
燕君虞板着一张俊脸,目光温柔,蒋念白盯了一会儿,一腔怒火竟全都散了,只剩下一点无奈和感激在心里。
低声嘟哝一句,“怎么偏偏这时候进来……”蒋念白一口喝了汤药。
燕君虞早就等着,又递过三颗红枣来,“把这个吃了,补补气血。”
蒋念白心里念叨一声,“婆婆妈妈的,”人却听话得很,乖乖接过枣子去,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王爷!”
罗铭刚要出门回靖王府,崔太监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给罗铭行礼后,崔太监解□上背着的大包小包,抹了抹脸上的汗,呼呼喘着说道:“王爷先别回府!”
罗铭奇怪,“你不在王府里呆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崔太监又喘了两口,才把气息喘匀,“是,是流烟公子让我来的。”
“流烟?府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流烟公子说了,让王爷先在蒋大人府上住些日子,先别回王府去。”
崔太监推推桌上的一堆大包小包,“这些,是流烟公子给王爷准备的换洗衣裳,流烟公子怕王爷身边没个人照应,还派了老奴过来伺候。”
屋中一时安静,半天也没人说话。
许久燕君虞才笑道:“哟,堂堂的靖王千岁,竟然被人赶出了自己的王府,啧,流烟真是好大的排场。”
拍了拍罗铭的肩膀,悄声说道:“我说,要说起娇惯人,我可真是甘败下风。你平日里是怎么宠着流烟,才能让他敢在年根底下,把你从家里轰了出来?
罗铭也觉得纳闷,早上他和流烟还好好的,两个人吃了早饭,还说晚上一起到街上逛逛去呢,怎么才两个时辰没见,他就让崔太监拿着这大包小包的衣裳,把自己轰出来了。
心里有点委屈,可转念一想,流烟不是骄纵的人,他会这么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罗铭目光犀利,像要吃人似的瞪着崔太监,把崔太监吓得一缩脖子,心道:您别冲我来呀,我不也被轰这儿来了。
赶紧陪笑解释,“也没什么大事,府里出了点小事故,流烟公子怕污了您的眼睛,才让您在蒋大人府里躲躲清静。流烟公子说了,等他处理好府里的事,就亲自来蒋大人府里接您,向您赔罪。”
罗铭一听靖王府出了事,立刻想到流烟,急问:“出什么事了?流烟怎么样?”
崔太监扭捏半晌,抬起头,眯眼笑道:“也没大事!只是老奴说了,您可千万别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啦……我现在觉得自己像只煮熟了的螃蟹,红彤彤的,热乎乎的……哦耶,不吃药也觉得自己萌萌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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