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刘裴突然出声,百官一时安静,全都望着刘裴的方向,看他有何话说。
刘裴沉吟片刻,才慢慢开口,“万岁!朝堂之上拷打朝廷命官,到底有失体统。既然当年云家的案子尚有疑问,不如由陛下下旨,发回大理寺重审,也就是了。”
刘裴这话表面上说得还算公允,两边都不偏向,其实他心里的小算盘却早扒拉了几遍,早已经把此事的利益得失算了个清楚明白。
郑禀魁是个驴脾气,看他的样子,今日不把丁文净和金大元打得招认,他是不会罢休的。而罗平今日也难得有了一回准主意,一力帮郑禀魁等人。
那么情势对他就极为不利了。
当年他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云家堡在乐平县有座铜矿,真是个钱生钱的好地方。只这一句,让金大元那个缺心眼的听了去,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想来也是金大元太笨,只是一座铜矿而已,云家还真不在乎。他直接跟云振天说,说丞相大人看上你家铜矿了,你让出来吧,云振天也未必会不识时务的说不给,何必一定要冤枉人家谋逆,弄得人家家败人亡,全家惨死。
等刘裴知道有这回事,刑部已经给云振天定了即刻问斩,当时事情做的还算利索,刘裴收下铜矿的地契时,也只是面子上呵斥了几句,收起地契了事。
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还是想办法如何月兑身才是。
刘裴思量半天,眼看丁、金二人就要抵刑不过,尤其是金大元,要不是丁文净还算有身硬骨头,咬死不认,金大元只怕早就吓得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再要这么审下去,万一在这金殿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这两个人再把自己招出来,那可真是玩大发了,再想收场都难了,还不如他说两句转圜的话,把案子打回大理寺,到时再见机行事,私下里的施压,总比在金殿上打成定局,再也翻不了身强。
罗平觉得是个可行的办法,在金殿上打得两个二品大员鬼哭狼嚎的,也实在是不像话。朝罗铭的方向看了看,见罗铭正不知想些什么,没注意到罗平询问的目光。
罗平也不再多犹豫,当即下令道:“就依丞相所言,将所有人犯……”
“慢着!”
罗平的话未说完,刘裴又出声阻拦,罗平忙问道:“丞相还有何事?”
刘裴微微冷笑,“皇上,刚才蒋大人言道:‘太/祖留有遗训,凡是敲登闻鼓告御状的,都要滚了钉板,赎去以民告官的大罪,才能求万岁亲审’,既然如此,就让这位所谓的云家后人,也滚一滚钉板,再请万岁降旨重审吧!”
东离律中,以民告官已是大罪,若敲了登闻鼓,一定要滚过钉板,在钉板上背下状子,以示真的遭逢奇冤。
刘裴是成心刁难,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罪,在钉板上滚上一圈,好好的人就得扎成筛子,再加上背状纸的时间,不能及时得到医治,身体差的直接死在钉板上也不奇怪。
这是刘裴用心险恶,他看浅欢身形柔弱,一看就不是个健壮的,若是真的去滚钉板,能不能抗过这一关还说不定。万一他真的死在钉板上下不来,那这个案子就没了苦主。没了苦主的案子审起来可就大有文章可做,最后不了了之也不是没有过的。
郑禀魁心中不忍,滚钉板可不是人受的罪,刚要说我替他,浅欢却已经跪爬两步,喊道:“草民要替家父申冤!草民愿滚钉板!”
郑禀魁暗自摇头,心道又是一个傻的。
看了两眼浅欢,见他目光坚定,倔强的仰着头,直视着罗平。他好看的眉眼也因为苍白的脸色变得虚弱、憔悴,带着一种惹人怜惜的美感。
心中对浅欢的决绝很是钦佩,郑禀魁高声说道:“万岁明鉴,臣看云公子的面色如纸,显然是外感内伤,大病初愈,若是他滚了钉板,恐怕就下不来了。依臣之见,还是将滚钉板改为杖刑,五十廷杖,也足以昭示皇权等级,何必非要用如此霸道的法子呢。这,这和那‘开口笑’的酷刑,又有何区别?”
罗平听了连连点头,这样残忍的法子,还是不用为好。
左都御史笑了一声,讽刺道:“郑大人倒是怜香惜玉,见了美人,连太/祖遗训都能抛在一边,呵呵,可真是难看得很!”
郑禀魁大怒,他心里对浅欢只有愧疚和歉意,半点唐突冒犯的意思都没有,被左都御史说的如此不堪,郑禀魁怒道:“陈大人,你还有脸说别人?你府里前些日子刚刚死了一个十二岁的丫头,那丫头的父母将你告到我府衙里,说你因奸不允,将十二岁的女孩活活掐死!”
“哼!陈大人,若不是你花了万两白银,将那女孩的尸体买去,以妾氏的身份葬入了你陈家的祖坟里,那女孩的父母恐怕到现在还不肯饶你呢!”
左都御史脸色黑青,张口结舌哼哧了半日,终究还是被说中了痛处,忙用袍袖掩面,话也说不出了。
郑禀魁又转向丞相刘裴,想要与他理论,这可犯了众怒。
刘裴是两朝元老,经营多年,朝堂上有不少大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故旧,哪容郑禀魁与丞相对嘴对舌的乱吵,当下就有几位大人上前,申斥道:“郑大人,太/祖遗训不可废!不然不是让皇上连祖宗的话都不听了?”
“郑大人枉为京师百姓的父母官,竟连令行禁止都做不到,如果人人都找借口开月兑,那还要王法做什么?”
“陈大人说的有理。太/祖遗训也是可以轻易改的?这个先例绝不能开!”
吵了半天,连蒋念白等人都加入了混战,两边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的辩驳,引经据典的找来历朝先例,吵到最后竟演变成了东离律例的大讨论。
罗平在上面听得直叹气,这已经是朝堂上的常例了,他这么多年也看习惯了,反正他说的话谁也不听,底下该吵还是吵,最后谁吵赢了听谁的。说来可笑,可这就是如今东离朝堂的现状,他是没那个魄力去改变了,一切的希望还要放在罗铭的身上。
浅欢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喝道:“草民愿滚钉板!”
这一声满含着委屈和绝望,声音高亢哀怨,众人听了心里都是一颤,刚才还乱嘈嘈的大殿上立刻安静下来。
郑禀魁和蒋念白见状,都暗叹浅欢糊涂,他们争辩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不让他受这份罪吗?
浅欢主意已定,他等了十一年了,不想再等了,就是这片刻的工夫,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如果他滚了钉板,就能让那些质疑他的人闭嘴,就能让父亲的案子得到昭雪,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四个太监下去,不一会儿搭上一块四尺见方的东西上来。
那东西长宽各四尺,四角有把手,四个太监抬着把手,将它安放在罗平的御座前。
在场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别说是众位大人,就连刑部中常与刑具打交道的,也只见过这东西几次,众人看后都吸了一口凉气,心道果然是件霸道的刑具。
只见四尺见方的钉板,底座由精钢打造,上面密密匝匝布满了长约一指的钢钉,钉子尖全部向上,尖头打磨得锐利发亮,只是看着就让人脊背生寒。
四个太监退下去,马上就上来了两个金盔金甲的武士,分列钉板两边。
浅欢轻轻挪动脚步,走到钉板前,往前一扑,整个人直直往钉板上扑去。
“等等!”
所有人都盯着浅欢,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大殿上,浅欢扑向钉板,气氛压抑到极致,人们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气也不敢出。
如此紧张的时候,突然传来这一声暴喝,众位大人都唬了一跳,心差点蹦出了嗓子。
浅欢也惊得停下刚才的动作,收住脚步,疑惑的看向罗铭。
罗铭快步走到钉板跟前,弯下腰仔细查找,肉眼看不出异状,他将手搁在钉板上,轻轻捋了两遍,眉头就拧了起来,站起身向罗平说道:“父皇,这钉板被人做了手脚!”
罗平大惊,细问怎么回事。
“钉板上方正中,有一片地方的钉子尖比别处的高出一点。”
“这是……”
罗铭指着钉板上的一处地方,“这里,肉眼看不出来,要用手仔细去模才能模到。儿臣凑近看时,钉子尖上还隐隐泛着蓝光,该是淬了巨毒!”
罗铭目光一冷,扫过丞相刘裴和左都御史,“好歹毒!突起的这一片正好是人心肺的位置,浅欢如果趴上去,心脏就会被突起的钉子扎上,恐怕挨不到他背完状纸,就会气绝身亡。”
刘裴神色如常,目视着前方,轻轻捻着手里的象牙护板,无事人一样。左都御史就没这个道行了,强装镇静的与罗铭对视一眼,立刻躲闪着避开了罗铭的目光,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罗平大怒,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耍心眼,也太藐视君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喝道:“给朕把刚才抬钉板的四个太监带上来!”
刘俊亲自去拿人,不久回来,回道:“那小太监已经畏罪自尽,出了永泰殿,他就服了毒,倒地就死了,根本来不及救治。”
罗平听着,无奈笑了两声,“这就是朕的天下……”
挥手让刘俊退到一边,罗平站起身来,下了高台,高声喝道:“来人!再搭一块钉板来!”
皇帝下了御座,百官急忙躬身而立,不敢直面君王,罗平面向百官,冷冷的扫视一遍,“朕要亲眼看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谁还敢捣鬼!”
不久有人又搭上一块钉板,撤下刚才的,将新的摆在罗平面前。
罗平对浅欢言道:“去吧!你滚过钉板,将你家的冤枉细细说来,朕自会公断!”
浅欢闭了闭眼睛,心中默默祷告,“爹娘,大哥,小妹,你们魂灵莫散,等等我!”
光线打在钉板上,散发出冷冷寒光,浅欢面对着钉板,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
事到如今,浅欢已经心如止水一般平静,从他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安宁下来,多年的压抑、隐忍,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在花街柳巷里卖笑,心里再怎么厌恶,也要在不喜欢的人面前笑出声来。
终于可以解月兑了。
今日不管成败,他都能解月兑了。
浅欢最后看了一眼罗铭,红唇微翘,嫣然一笑。
他转过头,合身往前一扑,无数钢钉刺入身体,疼得浅欢咬紧了牙关,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浅欢身上雪白的衣裳,他疼的直哆嗦,豆大的汗珠冒出来,浸湿了他额角的头发。
浅欢颤抖着张开嘴,喘了口气,用尽全身之力高声叫道:“草民云,云浅欢,有冤要诉!”
罗平点点头,“准奏!”
浅欢又喘一口,四肢百骸已经疼得麻木,全部的血液好像都涌上了他的头顶,浅欢觉得头晕,眼前发花,晕眩的感觉一波比一波强烈,浅欢要分出不少精神,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晕过去。
“草民云浅欢,”浅欢艰难说道:“云家堡云振天之子。天庆四年七月,家父出外游历,偶然带回白虎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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