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雯要拜访的第一户人家,是住在李阿姨左边院落的崔大婶。崔大婶是这一代的老住户了,东家的针西家的茶,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因年轻时劳累过度伤了身子,所以现在留在家里带儿孙,不再外出务工。只早晚会在周围转悠散步,与人闲话家常,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家里呆着。
惠雯看了眼跟在身后东瞄西,对这片老区充满好奇的李润成,随口向李润成简单的提起拜访的第一户人家,等走到门口,这才停了嘴,然后伸手去拍早已生锈的铁门:“崔大婶!崔大婶在家么?”
“是哪位?”声音从屋里传来。
“我是闵惠雯,大婶还有印象么?”惠雯听着渐近的脚步声,答着。
门,打开了,露出崔大婶略显肥胖臃肿的身材。仔细打量过惠雯,又看了看站在惠雯身后抱着盒子的李润成,脸上些微露出些欢喜:“前些日子还听庆熙说起你呢!来来来,到屋里坐会儿。”
“不忙着坐。”惠雯婉拒了崔大婶的邀请,只从李润成手里拿过食盒送到崔大婶面前:“李阿姨最近住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摆摊。我刚刚将坛子里的酱菜和泡菜都空了出来,记得英实最喜欢吃这些,所以自作主张的拿了过来。希望崔大婶不要嫌弃。”英实是崔大婶的四女儿,曾经和惠雯同校,两人以前经常在李阿姨的小吃店相遇。
崔大婶一边接过食盒,一边关切的问:“我也有好些天没有看到庆熙了,没想到竟然是住院了。严重吗?”
惠雯摇摇头:“是骨髓性白血病,虽然现在医学发达白血病不再难治,但是没有找到匹配的骨髓,现在也只好用抗癌治疗拖住。可惜李阿姨没有亲人,要不然还有几分机会。”
“谁说庆熙没有亲人。”说了这句,崔大婶音量又放小了些:“虽然这些年我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拜访庆熙,但我知道呢,庆熙有个亲生儿子!”
“啊!”惠雯一脸意外,不动声色的瞟了眼面无表情的李润成,满脸喜色的说:“如果能够找到李阿姨的亲生儿子,阿姨就有救了!”
哪知崔大婶却摇头:“不是我打击你,庆熙的孩子早不见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惠雯又急了,却发现一直不说话的李润成,微微抬了抬头。是的,崔大婶用的是“不见”两个字,这从中透露了某种讯息:李阿姨的孩子并不是被阿姨丢弃的,而是不见了。但是,仅仅是不见,只能说明李阿姨当时没有看顾好润城罢了。这个消息对于惠雯来说还轻了些,所以她顺着话往下问。
“那个时候庆熙刚刚生产完,可男人却出门了,只她一个在家里照顾孩子。有一天晚上她晾尿布的空隙,那放在床上的孩子却被人抱走了。时隔二十八年,又要去哪里找那个小婴孩?”崔大婶对此并不抱希望,说完又叮嘱惠雯:“这件事你不要在庆熙面前提起,孩子不见之后,庆熙一直到处找,人跟疯了似的,这一代的老居民都知道呢。”
“竟然发生过这么过分的事情。”惠雯这回却没有再去看李润成:“大概这是阿姨的伤心事吧,我竟从未曾听她提起过。”
“这一代的老居民都不会在她面前提起孩子的事。孩子刚不见那段时间,庆熙好好的人变得疯疯癫癫,直到我们轮流着劝才好了些。又哄骗她说孩子大了,总有一天会找回来。这样,她才振作起来,在这一带摆摊也只是希望能够看到那孩子哩。我们也没忍心打击她,想着有个盼头也是好的,在外面摆摊总好过一个人瞎想。”提起往事,崔大婶也是好一阵唏嘘。
惠雯知道她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和崔大婶再闲聊两句后,惠雯就告辞离开了。在回李阿姨院落的时候,李润成的面色明显不好。惠雯只做不知,有些担心的问:“难道是刚刚玩水感冒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没事。”李润成压下喉咙里要冲出的哽咽,艰难的装作一脸轻松。
“我看不行,你脸色太差了。要不我先送你去医院吧?”惠雯劝道。
“不用了,我其实身体好着呢!不是说还要给几户人家送酱菜么?”李润成快走几步走到惠雯前面,跨进院落时双眼一红。
在他又怨恨又想念母亲的时候,她竟然过着这种落魄潦倒的生活。她并没有抛弃他,她甚至为了他而变得疯癫。她是在意他,爱着他的!这个认知让他心里越发难受起来,他忽然间,宁愿母亲抛弃了他,然后过上舒坦的日子。
那张他珍藏的照片里,年轻的母亲那么美丽,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更多的选择。可她却蜗居在这脏乱落后的小区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抱着那虚无缥缈的希望,等着自己的儿子回来找她。
是的,他回来了。
可他却从未想过主动找她,他怨恨她的抛弃,渴盼母亲的温柔又无法原谅和面对。直到现在,她住进了医院,要靠着抗癌治疗痛苦的活下去。
不!
他不会让她死的,他要去验血,要去捐赠骨髓。他要好好的陪着母亲,健健康康的,一起找回那迟了二十八年的母子亲情。
现在,他还有机会去挽回,去弥补,不是吗?
后面的那几家,李润成都强打着精神跟着惠雯一同去拜访了。期间,惠雯也提到了李阿姨因为骨髓性白血病住院治疗而不能回家,恳请邻居们帮忙照看下房子之类的云云。
李阿姨住院的事情,或多或少的引起那群老牌邻居的叹息,大抵都提到李阿姨有个儿子却奈何那儿子被人抱走,现在李阿姨也不知道有没有命等到匹配的骨髓之类的,然后又免不了赞扬几句惠雯对李阿姨的精心照顾。
送酱菜时免不了闲话家常,所以等包好的酱菜全部送完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五点了。惠雯将李阿姨家里锁好,然后带着一直沉默的李润成开车离开了这里返回家里去取早就煲着的汤。
“时间不早了,我要上去做饭炒菜给阿姨送去。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打电话叫代驾开车送你回去?”到了自家楼下后,惠雯倒不太放心丢李润成一个人回去。生怕今天的事情刺激得李润成恍恍惚惚,而在路上出事,到时候李阿姨就真的毫无希望可言了。
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剧情之外的,她擅自作出改动,也不知道会不会引发什么变故。
“我是男人,哪里能那么弱。”李润成似乎是从那惊人的消息中缓过气来,此时脸色稍好了些。下了车,李润成抬头看了眼惠雯家的楼层,略显苍白的脸庞浮现丝丝笑意:“替你打了一天白工,上去喝口水不过分吧?”
惠雯没有拒绝,事实上不容她婉拒,李润成就已经轻车熟路的踩着阶梯往上走了。
惠雯安慰自己,反正她也不放心李润成一个人开车回去,到家里喝茶压压惊也好。
“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上来!”走了几步,李润成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顿时回头望去,只见惠雯一脸挣扎的站在原地。李润成不由的失笑,看来是他想多了,闵惠雯对他的那些莫名防备和疏远依然不曾减少过分毫。不然,只是喝杯茶,又哪用得着如此纠结?
可现在,他却不想如她的意,只装做不知的往楼上走去。
“来了。”惠雯认命的拖着腿上楼。
惠雯的家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她回来之后买了不少电器之类的,家里就显得更拥挤了。如果只是一个人居住的话,这种拥挤会让人有种踏实安心的感觉。但是现在,这个拥挤的小套房里走进一个个子高挑壮实的男人后,那份踏实和安心就瞬间失色了。
李润成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进门就直接斜躺在沙发上。
惠雯也没有理会李润成,一进门就先把各处的窗帘拉开,好让家里光照充足。
做完这些,惠雯才去找热水翻茶叶罐。开水是昨天的,用来泡茶太失礼了。而那有着浓郁中国风的瓷器茶罐里空空如也,惠雯这才想起来,当时无意中看到这茶罐被勾起了思念,当即就买了下来。可是,她却一直忘了买茶叶。导致这茶叶罐直接沦为装饰品。
惠雯把开水倒掉,重新烧了一壶。这才离开小厨房,询问已经打开电视机的李润成:“不好意思,家里的茶叶没有了。大概真的只能喝白开水了。”
“电视机上都蒙上了灰尘,这些天都没有住家里么?”李润成摆摆手,表示不拘茶叶水还是白开水,只好奇的问。
“最近有些忙,所以没来得及打扫屋里卫生。”惠雯倒没有什么窘迫之意,反而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钟:“我去做饭了,要是饿了,你也将就着吃些吧。”
“她……她的饭菜都是你亲自弄的?”对于母亲的称呼,李润成显得有点别扭。而且惠雯并不知道他和李庆熙之间的关系,所以只好用“她”来暂时代替母亲。
惠雯拢了拢额头的刘海,一边穿着围裙,一边回话:“医院里的饭菜看着不放心,还是自己做的好些。况且我在天朝呆过几年,学了些他们那里的养身调理的膳食。所以想自己开灶,给阿姨调理一子。上次你也看到了,阿姨自身的底子不太好。如果不注意膳食调养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有匹配骨髓的时候。”
“你对她倒是用心。”李润成斜靠在厨房门边上,看着娴熟摘菜洗菜的惠雯背影,若有所思道。在陪着惠雯给母亲周围邻居送酱菜的时候,李润成才知道惠雯和母亲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了。但是,这份相识并不足以值得闵惠雯为母亲请高级护理、开特级病房、鞍前马后的照顾着。可是,说惠雯有所图也说不通。那破旧的院落,几乎是一贫如洗的屋子,一个病歪歪的老妇人,惠雯她又能图什么?
正因为模不透惠雯的用心,所以才更值得疑心。
李润成那淡淡的语气落在惠雯耳里,惠雯不由的一惊,李润成这是在怀疑她的用心了?
是了,平白无故对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好,有怀疑是理所当然的。想到这里,惠雯顿了顿,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轻声道:“我这个人也没有什么亲人。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个时候相依为命的母亲刚过世,我一个人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那种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就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了一样,又孤寂又绝望。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就在那样的时候,我得到了李阿姨的关心。虽然这份关怀有限,但我能感觉的出它是真诚的。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就像妈妈。在我厌倦漂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李阿姨在路灯下,提着酱菜和饭菜等我回来的样子。所以我回来了,想要和李阿姨相依为命下去。却没有想到,等待我的却是李阿姨得白血病的事实。”
惠雯抬手拭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眼泪:“说这些真是太失礼了。”将事实摊开,应该可以打消李润成的疑问吧。
惠雯自嘲的笑了笑,一直没有转过身去看李润成,也就没有看到李润成那微微伸出手臂欲抱却又缓缓收回手臂的模样。惠雯只是低头将洗干净的菜放好,然后麻利的切了起来。
“你还是在客厅等会吧。等下炒菜会有很多油烟味,要是沾在身上就不好了。”大抵因为脸上有哭过的痕迹,惠雯不愿意回头却也不太习惯身后站着个人,只好开口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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