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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次日,华苓醒来的时候依然觉得浑身都累,只不过生物钟已经定时,五更一过就还是醒了。坐在帐子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听到卧房外间金瓯轻声的提醒:“娘子,娘子,五更过了,该起身了。”
“起了。”
华苓提高点音调应了一声,掀开浅碧色的薄纱帐子,汲着鞋起身,大小丫鬟们顺次捧着热水软巾之类的东西走进来,按照每天的流程帮着华苓洗漱着衣。
辛嬷嬷喜得很,说:“娘子,嬷嬷看到了卫五郎君送来的玉,都是极好的东西。卫五郎君时时念着我们娘子呢,是好郎君。”
卫五给的礼物她还来不及看,不过,这就是好郎君了?
华苓刷好了牙,吐掉漱口水,失笑道:“嬷嬷很高兴呢。”
辛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连连点头:“自然是高兴的,郎君待我们娘子好,日子就好。只是这回娘子勿要轻易将郎君送来的礼物分送了,”辛嬷嬷一脸心疼地撮了撮牙花子,“嬷嬷看着,这竟是郎君为娘子备的嫁妆。若是日后娘子出嫁时,这些玉不在单子上,也不知郎君会否发怒。”
“为甚要发怒?”华苓觉得她简直没有理解辛嬷嬷的意思:“既然送给了我,就是我的所有物了呀,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才对。”
辛嬷嬷一听华苓这意思就像是准备要把好东西又到处分一轮,格外地着急起来:“可是,娘子,卫五郎君送与你的礼物价值极高……”
华苓挑挑眉:“要是舍不得他也不会拿来与我了,嬷嬷你勿忧。”
辛嬷嬷搓着手,着急得不知怎么劝华苓才好。
金瓯看着好笑,这一老一少光在这里缠夹不清了。她微笑道:“郎君的礼物,婢子也看了一眼,郎君真真是待娘子极好的。娘子昨日疲累歇得早不及看,不若用早食的时候取来予娘子瞧一瞧?”
“就如此呗。”华苓耸耸肩,也懒得说什么,漱净口,接过拧得干湿恰好的布巾细细揩了脸,干净清爽地坐到妆案前,慢条斯理地让金瓯帮着挽了发,换上骑服。
辛嬷嬷领着两个侍婢将卫五送来的箱子抬进来之后,华苓才明白嬷嬷为什么这么紧张。她也实在有些惊讶,卫羿说了这回路途不急,于是带回来的原玉大大小小、各种色泽的都有,堆了整整一个木箱,目测至少也有三四十斤的份量。又都已经细细磨去了石皮,每一块都看得清剔透莹润的玉色,一块等级稍低的都没有。
“这是批发啊……”华苓噗哧一笑,评价道:“卫五这人糙得很。”换个金陵人,说不定就给她准备一小块玉,然后请好玉匠雕个好东西罢了,他却是连皮带骨将这么一大箩筐的糙石就送了过来。
不过……也真是卫五才会有的做法,卫五就是这么个实实在在的人,没有那么多花巧心思。
金瓯以冷静而专业的眼光估算了一阵,笑道:“娘子,婢子估算着这些玉当价五千银。金陵不产玉,婢子不知郎君从西域购置这些玉石花费几何,但在金陵,未琢的好玉石市价总在十两银一两玉上下,郎君这些质地都是极好的。”
侍婢们和辛嬷嬷都倒抽了一口气,五千银!
这是什么概念,二娘、三娘往下,到她们九娘子出嫁的时候,府里给的压箱银也就是三千银而已,其他部分的嫁妆,价值在八千银上下。
所以,卫五郎君一送就送了半副嫁妆给九娘子!
于是,竹园的侍婢们对卫羿的称呼彻底固定成了十分敬重又表达着亲近的‘郎君’二字,侍婢们心里简直像过年一样,有爆竹在噼噼啪啪地盛放!
——郎君,那是郎君,那是卫五郎君!
那是,卫家的五郎君!
那是,她们娘子的郎君!
那是,对她们娘子最好的郎君!
那是,将来她们娘子要嫁的郎君!
真真是极好的了!
大小侍婢们各个眉花眼笑,人一辈子求个什么呀,不就求一个‘过得好’?虽然成了侍婢,但遇着了个待人极好的九娘子,现下娘子的未来夫君对九娘子又是极好的,她们跟着娘子肯定也不会差!
华苓瞥一眼这群侍婢,也就金瓯和金瓶看着依然淡定,不由笑着摇头。
辛嬷嬷再次喜得眉花眼笑,连声说道:“九娘子你瞧,嬷嬷就说了,卫五郎君是好郎君,对我们娘子是极好的。”辛嬷嬷很小心眼儿地又叮嘱道:“娘子,我的娘子哟,这可是郎君千里迢迢带回予娘子的好东西,勿要手轻轻就散出去了。”
“知道了嬷嬷。”华苓好笑,想了想,她回到卧室里,打开红木妆奁的下层。
这单独的一层只放了些几样东西,与那把匕首并排的,是轻软绸布妥帖包裹起来的一双透雕黄玉五蝠平安佩,玉如凝脂,雕工精雅。系着玉佩的绳结为画眉褐色的平安结,是她亲自跟金瓶学了打的。
下回见了卫羿就把这个送出去吧……愿君平安。
价值并不对等,但是至少心意上,她和卫羿始终是对等的。
……
致远堂里,平嬷嬷坐在脚踏子上,跟牟氏说道:“太太,太太,卫家那五郎君送来了一整箱物事。大郎君报备与我们致远堂时只说是玉石玩物,但我叫小丫鬟看着了,那箱子竟是极重的,价值怎会寻常。——太太,那卫家五郎怎地如此看重九娘子,倒似是被狐媚子迷得神魂颠倒一般……”
“眼皮子也忒浅。”
“是,是,老奴眼界是太小了,追随了太太许久竟也没有长进,给太太丢脸了,真真是该死!”
发现牟氏又开始了阴晴不定中的‘阴’,平嬷嬷陪着笑,自己大蒲扇巴掌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赏了自己两下,啪啪作响。
大寒等丫鬟静静侍候着牟氏梳妆,规行矩步,屏声静气。这几个月里,三郎病了两回,侍候三郎的侍婢被牟氏杖毙了两个。侍候明明还是一般侍候着,那两个丫鬟怎敢、怎会对三郎不上心。
银镜当中是一张苍老、遍布皱纹的容颜,银镜格外清晰,眉眼间的情绪却是模糊的。许是不论丫鬟们如何巧手梳成,都不能恢复年轻时的美貌了。年轻时的诸般念头,如今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迹。
“眼看着那是个草鸡,但这二三年看下来,竟似个要一飞冲天的。”牟氏说:“便叫我瞧一瞧,她能飞多高,多远,勿要倒栽葱,摔得粉身碎骨才好。”
……
在校场里被柳教授操练了足足一个时辰,华苓放下弓箭,揉揉勒磨出了些许薄茧子的手掌,让仆役将白袜子牵走。
五娘和六娘在围着三娘说话,三娘的脸颊绯红,身着骑装,也掩不去那一份娇羞。七娘跑过去问了什么,然后三娘跺了躲脚,摇了摇头。
华苓好奇了起来,走过去问:“姐姐在说什么呢?”
五娘张口就要说话,三娘拧着汗巾子低斥道:“不许乱说。”
五娘转了转眼睛,笑着不说话了,只是跟华苓使眼色。华苓一头雾水,也没看懂五娘的意思。七娘十分率直:“若是有心仪的人,怎能不与父亲说。若是父亲和母亲为你定了别的郎君,如何是好。”
三娘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才低声说道:“我也只是见过一二面,实际,实际并不知晓那是何等样的人……”
五娘立刻抢道:“那更加要与爹爹和太太说呀,叫长辈与你打量清楚了才是正理。”
七娘和六娘连连点头。
华苓来了精神,凑到三娘跟前问她:“原来三姐昨日里看中了那家的郎君!”
“莫要如此高声喧哗!”三娘急得一跺脚,恨恨地顶了顶华苓的额角,低声道:“都说了,只是见过一二面。”
“是谁?”华苓睁大眼。她其实还真没有想到,三娘平素安安静静的,竟也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五六七九一起看住了三娘,八只眼睛亮闪闪的。
三娘左右看看,方圆三十步内都没有人,于是一横心说了:“是将作监,武少监家的大郎。”
“……”五六七九一头雾水,彼此看看,压根没有想起这么号人来。
所以是一位,武大郎?
华苓咳嗽一声,手握拳掩了掩嘴边的笑意,说道:“不若这样吧,三姐姐,我们先不与爹爹说,叫大哥低调地查一查看武大郎是怎样的人,外貌、品行、家境、前途种种,也不需多少时日就能知晓了。大哥总不会坑三姐的罢?若是大哥也认为那人不错,三姐再向爹爹和太太说,如何?”
既然都说了出来,三娘倒是越发干脆了些,捂了捂热热的脸颊,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
澜园里,年后谢丞公就专辟出了一间偏屋,作为大郎独自处置事务所用。
“武家的记载都在此。”大郎坐在他的桌案后面,将一叠纸递给华苓。“将作监少监之长子……”大郎挑了挑眉,朝华苓微笑了一下:“三娘眼光不错。”
“怎么说?”华苓朝大郎看了两眼,忽然发觉,这个大哥好像和丞公爹越来越像了。
大郎目露询问,她摇了摇头,坐下来细细翻看。
这叠资料里包括了武家上下四代的信息。
将作监是六部下一个颇大的机构,专门掌管官府土木营造、手工诸业,由将作大匠掌管。而少监就是将作大匠的副手,分左右二人,是从四品的职位。
掌管营造手工诸业,这个机构完全归属于谢丞公的掌管范围,所以澜园书房里就有将作监诸位大小官员的备案,详尽到官员的家中的子女数目,还有上三代的来历。
“武家传承之屋宇楼阁建造之技乃是当代顶尖,数十载前,曾在宫室楼阁建造当中建功,是以武家在我大丹匠人当中地位颇高。只不过时人重文武、轻工农商诸事,是以此类人家名声不显。武大郎为人踏实守信,与其父如出一辙,如今年十七,比三娘稍大,却是正好。加之武家人口简单,武少监仅有大郎、二郎两个孩儿,武夫人亦是温谦有礼之性,三娘入此人家,生活不会差。唯一只是。”
华苓扬起眉,“唯一什么?”
大郎微微皱眉:“终究是匠人世家。”
华苓知道大郎的意思——武家毕竟是匠人世家,虽然家主所居官职高达从四品,但说出去,比起其他文官,始终是不那么好听些。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我们这丹朝并不是只由文职官儿们撑起来的。百姓生活无非衣食住行,‘住’之一项,不就是土木营造么。农工之业乃是干系我朝血脉传承的重中之重,如此重要之行业,它当真低贱吗。武家子人好,武家家风好,还求他什么?”
大郎展开了眉头,笑道:“小九说的是,是我钻牛角尖了。”看见华苓一张小脸蛋笑得甜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是又说不过你去。”
既然大郎认为武家不错,谢丞公很快将三娘叫到了跟前,问她:“芷娘心意如何?”
三娘脸热着,但是却很是勇敢地抬起头,看着她身为一朝丞公的父亲,认认真真地说:“若是武家亦有心,儿欲嫁武大郎。若是武家并无意,儿便随父母安置。”
谢丞公凝目看了三娘片刻,缓缓颔首。
三娘双手交叠拢在身前,低眉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华苓在一旁看着,惊觉自己对三娘的认识还有许多缺漏的地方。她一直觉得三娘文静,凡事也不争,但她其实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
有主见到……自己抉择了未来的夫君人选。华苓差点忘了,三娘的骑射课学得并不差的,能拉半石的弓,十发十中,并非手不能提、弱不能行的小女子。
这样的三娘,自己选择的路,她后悔的可能性一定很小罢?
不出一旬日,武少监家就喜气洋洋地遣媒人上丞公府来提亲了,听口风,武家包括武大郎对这门亲事都是极满意的。一来二往,两家就议定了婚事,婚期定在来年春季三月十八。
来年武家大郎十八岁,谢家三娘十七岁,却是最正正好的时候。
……
三娘的亲事有了着落,华苓对大郎未来的对象就越发好奇了起来。“其实大哥想要聘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呢?”
大郎拧了拧华苓的下巴尖尖,朗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竟是不急,过一二年再议即可。”
华苓扬眉:“大哥没有心仪的女郎么?比如霏娘那样的美人?”
大郎笑着摇了摇头:“那等美人我是无福消受的。”
少年郎的眼神似是极清澈,又似极深沉,唇边有淡然的、温和儒雅的微笑。
华苓呆呆看了自己这个大哥片刻,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能够很轻易地看出大郎心里的想法了。
每个人都在成长。
谢余捧来了族里送来的,最新一日的调查进展备案,两兄妹立刻都严肃了起来。
江陵谢氏有‘辛’‘乔’‘谷’‘叶’四个附族。
这四个附族,都是依附于谢氏生存的,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为谢氏奴,几乎每一位谢氏子孙身边,都有一二名这四个附族的人。就像华苓身边的辛嬷嬷,便是辛族的人。
族中审查团一路细细抽丝剥茧,循着线索查到了这四个附族的族长头上,从十数年前开始,这四个附族的族长就变得同声共气起来,对主族下达的命令格外遵从,但族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登记成死亡的男丁,比往年多了足足两成。
这竟是明显的不合理,被送走的那些附族子弟,是被送去做什么了?
附族奴仆主要是归三房谢熙正掌管,若不是谢熙正失察,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于是,谢族当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苓和大郎的意见也第一次产生了分歧,华苓依然认为,对主族的人要缓着查,轻易下手只是叫族人离心,但大郎认为,若不能用雷霆手段,族里的事永远也扯不出个结果。
两兄妹争到了谢丞公面前。
谢丞公问谢华鼎和华昆的意见,竟也是前者意见与大郎相同,后者意见与华苓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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