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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大丹朝,自太祖照帝开国以降,已历一百一十年。而作为第五任皇帝的泽帝,登位至今,已经是第二十二个年头了。
在丹以前,中原这片丰饶土地上曾经历过数百大小朝代,无数君王。但君王与君王之间,总是有着许多差别的,有开天辟地者,打下一片江山,有无功无过者,也算守住祖宗基业,更有那等不肖子孙,叫祖宗基业在他手上毁于一旦。
泽帝自然不是那等不肖子孙。
相反的,从接过帝位的第一日开始,他就认为,作为一朝之主,他的能力并不比丹朝往前的任何一任皇帝差,若能给他足够的机遇,他定然能够达成太祖、高祖这几任皇帝心心念念想达成,却一直无法成就的大业——令大丹归于一统。
——真正的归于一统,而不是像丹朝如今这样,虽然天子高高在上,却有辅弼相丞四公死死制肘,身为一代帝皇,却连想要在钟山上建一座避暑行宫都百般受阻。
若他生为弹丸小国之君也就罢了,但他所拥有的这个国度,是中原之地有史以来最庞大、最繁盛的帝国,他的子民数万万,仅仅是江南一道,每岁上缴国库的商税收入,就有足足五百万两银之多,他本应是这个国度的九五之尊,山呼海应,令出必行。
登位大典时的情景仍似历历在目,少为君主的意气风发却几乎都被打磨去了,春秋不等人,严苛至此。
泽帝端坐在尊贵的金丝紫檀雕九龙的书案之后,接过张乐泉递来的补元参茶,啜了一口。身体已经越发虚弱,咽喉对参茶浓郁的味道竟有些许承受不住,这位尊贵的皇帝一时咽岔了气,竟呛咳了大半刻钟,才止住了。
虽为九五之尊,也不过凡俗中人,挣不月兑生老病死,喜怒哀愁。
张乐泉细细服侍着泽帝,待他止了咳嗽,方才低声道:“圣上……圣上之体疾未必无解,若是能将那民间医理高手药叟者擒住,静悄悄带进宫来……”
宫中御医医术也是天下顶尖,但泽帝如今的身体山河日下,再好的医术和药物都止不住衰败之势,只是凭一种秘制的提神之药强撑着。张乐泉不止一次地心想,也许只有那民间传说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药叟能够以高妙的医术延缓泽帝衰老的脚步。
宫中知道弼公卫家与药叟有着些联系,也曾想要通过卫家将药叟请来,却只得了卫弼公一个硬邦邦的回答:“药叟乃是当世高人,喜好云游天下,并非卫家家奴,卫家如何能知晓药叟如今在何处?亦万万无有强硬将之请来的道理。”
每当想起卫家老弼公这样的回应,身为泽帝心月复、十二监之首的张乐泉大太监就是十分的愤怒——即使这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以一国之主、九五至尊的地位,还不值得他药叟亲自来看诊一番?
能亲面当今圣上龙颜,亲自为圣上龙体看诊,是这天下多少医者求都求不来的尊荣,若是往前的那些个朝代,天子有请,普天之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哪里有人敢不应?若是有逆反君意者,只需一道谕令,天下兵马皆为皇帝所用,穷搜天下,又怎会有找不到的人。
张乐泉偷眼一觑圣上,心中叹息一声。
“不必多说。”泽帝的眼神一厉,止住张乐泉的话,从甘露殿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两道明黄诏书。
一道诏书,曰废立太子昭。
另一道诏书,曰二皇子眩良才美玉,堪为太子,故立之。
张乐泉低眉垂目地,不再多言。
两道诏书,代表了两个儿子的命数。泽帝将两道书写在明黄绢素上的诏书摊开在书案上,重又看了一回。
只有侍立一旁的张乐泉知道,这两道诏书写毕,已经是足足一载前的事情了,泽帝曾数次将这两道诏书取出查看,却迟迟不曾发出——前些日子,泽帝令黄门侍郎赵辛颁布的废太子之诏,却是匆匆写就的另一道。
虽然已经在帝皇身边贴身服侍数十载,对于帝皇的心思,张乐泉却依然觉得深沉难测。
泽帝看了良久,外面宫人来报:“圣上,皇子眩方才作了新文章,命奴婢呈与圣上一观。”
泽帝如梦初醒,面色渐渐凌厉,却是迅速地写了一道手书,取出了禁军虎符,下令道:“张乐泉!速速将此手令秘送至禁军统领柯诵手上。”
“是,圣上!”
金陵城尚未入夜,而位于城北的禁军悄无声息地调动了。
……
江陵谢族的族地在江陵城外,但谢族繁盛,子弟众多,在江陵城中也有着大量宅邸资产。若是细细统计,江陵城中居住者,竟有泰半人家姓谢,谢氏嫡系在江陵范围之内,其实与山霸王也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论是要横着走、竖着走还是斜着走,都绝不会有人说个不字。
带着丞公印信回到族中,身为现任丞公长子的谢华邵以强硬的姿态插手了族里对叛族者的调查。
族中不说熙字辈,即使是同辈的华字辈兄弟,比谢华邵年长十来岁、并且各方面表现也十分出色的比比皆是。原本华邵在族中人缘还是不错的,但这个族弟再次回归族中的时候,竟是带着当代丞公亲自授予的家主印信回来的,名正言顺就代理了族长的一半权力,这下谁能看他顺眼起来。
族人谁不觉得,华邵不过是运气好,托生了个好胎,于是能由当代丞公亲自教养罢了,除了这一点,他并不比任何一个族人优秀什么。所以,大郎回到族中,进入长老组建的调查团时,族里从上到下,有无数的人给他使绊子,给他气受,族子弟们十个当中总有五六个暗搓搓地想着,刁难一下,将这个十七八岁的族弟压下去了,显出来的,可不就是他们了吗。
但是谢族子弟们很快发现,谢华邵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角色,相反的,这个年轻的族弟处事作风沉稳而老辣,根本不像是才十七八岁、年少气盛的少年郎。
刁难他的人是一波一波、招数层出不穷,但是水来土掩,华邵照着对方刁难的轻重难易程度一一反击,毕竟他手中有着家主印信,族里约莫有三成以上,手握实权的长老级别人物不问理由就会支持他。
家主在族中威信极高,泰半以上族人都是信任家主的品行的,几乎是天然的认为家主不会随意处置族中事务,不会薄待族人,所以,既然谢华邵能得家主交付印信,谢华邵就是可信、可靠的。
也没过多久,族里的年轻人们忽然发现,绞尽脑汁寻谢华邵麻烦的人忽然少了,说谢华邵好话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而他们自己,虽然也确实在谢华邵手上吃了那么一点半点的亏,脑子里对谢华邵的印象却是‘此人宽厚温和’。
谢华邵也确实是个宽厚温和的人。一段时日下来,他在族中的声望慢慢高了。
族里更老一辈的长辈们点评他‘最类丞公性情’,这却并不是单指本代丞公,而是谢氏这百年以来出的历任丞公,身上都有着的一种心性,谢华邵身上也有。
聪明才智对一个家族家长来说并不是第一重要的素质,这其实是最易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罢了,若是心性不正,易生妒忌,出的就是卖族之贼。族中长老们对谢华邵心生可惜的不少,如果这个后辈早生十年,当真会是下任丞公的有力竞争者。
至于那在暗中谋算着挑拨离间,谋算争夺家主之位的族人,不论曾经爬到了如何高位,在族里长老眼中,都是已经从根子上坏了的,理应全都处死。
也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家族中有异心的人一向都将自己的不同心思藏得很深。从楼船被烧毁的三月上旬开始,到如今七月上旬,谢族族内的调查已经将所有的族人、产业细细犁过了一遍,基本上,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若想不露马脚,便该什么都不做。”大郎放下从金陵送上来的信件,眼神凛冽:“将手伸到小九身上,我饶不了此等人。磨墨,我写封信给爹。”
谢余给大郎磨了浓浓一池墨,看了一眼他眼中的愤怒,劝说道:“郎君,丞公意志已定。郎君千万勿要扰乱布置的好,此番若不能将叛族者一网打尽,便是全功尽弃了。”
大郎握紧了拳头,提笔半晌,竟是落不了笔。他比谢余更清楚谢丞公的风格。他掷了笔,站起身来,谢余立刻劝阻他道:“郎君不可冲动,你当坐镇族中。丞公定不会令九娘子出事的。”
大郎长吁一口气。
……
华苓的马车在金陵城小巷中转来转去,在入夜时,驶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挟持了马车的其中一个面相粗豪的大汉,粗暴地拔开了马车前的小门,海碗般大的手伸进来,一句话不说,拖着车中的女子就往外扯。
这大汉两只眼睛鼓得像牛眼,一瞪一横就是一股子凶煞之气,将两名出身普通的侍婢吓得当即就哭了,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勿要杀我……”
“你们主人是谁?”华苓冷冷问,没有一个人应声。这些大汉甚至不会看她们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情绪一般。
“我们要求见你们的主人!”金瓯大声说:“既然处心积虑将我们带来此处,为何不出现!”
华苓和金瓯金瓶踉跄着被拉下了马车,七八条装束普通,煞气却很强的大汉一声不出,一人挟带着一个俘虏往院中走。哭声扰人的那两名侍婢很快又被打晕了,华苓这边的三人,因为从头到尾都极其安静,于是有幸没有被同等待遇,只是被粗鲁之极地拔掉了身上的簪环锐物,手脚被结结实实反绑,口中塞进布团,扔进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黑洞洞的空屋子里,然后门锁上了。
从头到尾,这些大汉并没有说出半句话,眼见是极其训练有素的。
直到被锁在了黑洞洞的屋子当中,华苓才慢慢模索着,挪到了墙边,将后背靠在墙上。身-下是粗糙夯成的泥土地面,墙面是泥砖,这是她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见过的粗糙环境。
天色已经黑透了,屋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华苓在一片寂静的黑暗当中阖上眼,默默将如今面对的情况过了一遍。
她是在回府途中被带走的,她的马车是最后一辆,金陵城的街道向来繁华,一整支车队行驶在路上,最后一辆车悄无声息地月兑队、转向,根本一点都不显眼。府里的车队出行,从来都是安排了侍卫队伍跟随保护的,今日出行的侍卫队长是谢詹,华苓认得他,是府中谢富队长一手提拔上来的徒弟。不论是谁在暗中使力,谢詹渎职了。
脑海里闪过太太牟氏的脸,华苓微微觉得心寒。早上离家的时候,她原本是和五娘、六娘同车的,如果不是牟氏首肯,回程她不会被分到最后一架马车上。
牟氏和这个绑架挟持她的势力有联系。
华苓在黑暗里睁大眼,不敢相信。她和牟氏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当牟氏如此厚待?她一直认为,牟氏于她顶多是一个看不惯,但毕竟是一家人,怎么也不至于,要她死罢……
想到这些,心就乱了,华苓强迫自己暂且放过这一点,考虑起其他东西。
她刚才注意到了,将她挟持过来的大汉手上用的武器,确实是谢氏的制式武器。这伙人,和曾经袭击大郎的有同样的来历。但华苓并不认为这是谢氏的族兵,这些人的作风与谢氏训练的风格差得很远,而且连受过族中精英等级训练的金瓯金瓶都没有把握,能在六人的看守下带着她全身而退,这批人武力值很高。
而且,如果是谢氏的族兵,每一个减员都会被记录在案,每次调动都有迹可寻,是控制得极其严格的。族中武器的使用消耗自然也需要记录在案,但区区一些死物,自然比大活人要好处理许多……
那么,是族里有人给这个势力提供族里的武器,在卫家的祭礼上,那几个袭击的死士所用的武器,应该也是这样来的。
好一招里通外合。
现在她还不能确定的是,这个势力的首领到底是谢族中的人,还是族外的人,谢华鼎、牟氏在这个势力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头领,还是喽罗?
还有,她在家外名声不显,能有什么被绑出来的价值?清楚自己的价值,才能最大限度的把握周旋和月兑身的机会。
既然绑了她来,没有立刻杀了她,那么,这个势力的首领大约是对她拥有的某些东西感兴趣,一定会见她一面。
那么,等吧。她也很有兴趣见那人一面。
丞公爹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救她?
小半日水米未进,已经饥肠辘辘了,口中被塞了布团也很难受,华苓忍耐住了,安静地阖眼休息。
……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气氛慢慢变得紧张了。
弼公卫氏的交接祭礼上出了大事,卫家自然是要进行调查的。但卫家的人手都是精锐军人,却不是可以随意进出金陵城的普通百姓,在调派武力进入金陵城以前,卫家是要得到泽帝许可的。
按照百年来皇家和四姓的约定,金陵周近方圆百里的兵力,原本就只能有隶属皇家的一万五千禁军,扎营钟山。
其他四家在金陵城内外拥有的武力,只能有名目为‘家奴家丁’,不超过千人的奴仆队伍。
弼公卫氏和辅公朱氏掌握兵马百万,对皇权的威慑力极大。为表光风霁月,两家兵马能够靠近皇城的时候,就只有辅弼二公的位置交接之时。交接时,可以有不超过禁军总数量的兵马回防,但扎营地也要选在距离金陵城七八十里以外。
五姓就是如此相安无事了百年。
但这一回,对卫家欲要派一千兵马进入金陵城中搜索疑犯的请求,泽帝的回旨却拒绝了,认为‘如今城中平静,怎能叫刀兵随意惊扰百姓’。
皇城姓皇,泽帝如此态度,卫家是不能硬来的,名分上的高低依然要遵守,否则,就当真和乱臣贼子无异了。
于是,卫家派出的一千兵马,只能暂时守在了金陵城外,等待泽帝改变态度的时候。
但卫家人等来的并不是泽帝改变的态度,而是钟山之西驻扎的禁军全数调动的消息——在这个夜晚,守护着皇城的皇家禁军悄然而起,将金陵城内外控制住了,宵禁,戒严,不允许闲杂人等出现在城中街上。
深沉的夜色当中,蹄声如雷,一队近五百人、朱衣银甲的禁军开到了丞公府正门之前,领头者是禁军侍卫统领,柯诵。
丞公府门前看守的十数名精锐家丁长刀出鞘,厉声呵斥:“此乃丞公门第,谁人竟敢在此冲撞!”
柯诵勒停了马,在马背上神情凛冽地一拱手:“在下乃禁军侍卫统领柯诵,秉圣上之命,特来请丞公进宫一叙!”
在柯诵身后,五百刀剑武器齐备的禁军隐隐如雁翅散开,蓄势待发,分明就是预备了,如果丞公府抗令,就要群起而攻的意思。
兵马临门,谢丞公很快便出现在了府邸门口。
柯诵下了马,大步上前,铿锵有力地说道:“三品禁军侍卫统领柯诵见过丞公!圣上夜游有感,思来想去,竟是彻夜难眠,盼能与识见博卓的丞公分享一二。遂命下官恭请丞公进宫一叙,还请丞公莫让下官为难!”
谢丞公背着手,身边跟着谢贵、谢华鼎和谢华昆,从容步出丞公府门口。
丞公府的奴仆兵丁手握锋利兵器,各个都是一脸激愤,圣上这是什么意思?丞公在朝中地位何等尊贵,绝不是圣上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丞公府众人只看着丞公的动作,只要丞公一声令下,即使是要他们抱死志冲击这五百禁军,他们也绝不会退缩一步,守护丞公府!
但是谢丞公却只是淡声道:“既然圣上有请,便往宫中一行罢。”又转头朝谢华鼎、谢华昆叮嘱道:“你二人手上事务自行斟酌处置。”说完这一句,止住二人焦急的话语,便带着谢贵登车,随柯诵进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只有这么多!看看下午能不能再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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