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宫装女子发出娇叱的同时,沈曦看到了一颗高高飞扬而起的美丽头颅,血珠溅上光亮的铜镜,乌云般的长发失了钗环的约束,纷乱乱散落开来,掩去了汨汨而出的鲜血和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沈曦缓缓拉动视线,看向出手迅疾如电的黑甲将官,从对方那充满惊愕不知所措的眼中,她看到了留着齐刘海梳了双马尾的童女倒影。
不断飞旋倒退的色彩混乱地扭曲在了一起,好像成熟的水果一般甜美而沉闷的空气一散而空,留下冷冽的清寒……突如其来的幻觉如来时那般毫无预兆地,就这么消散了。
羽蛇的尾刺还抓在手里,粗糙的表面隔着鹿蜀皮手套都能感觉到,人也还是站在香炉前,碰触香炉的那只手,正放在炉鼎的耳上。
沈曦迅速一捏尾刺,得到指示的羽蛇身形一动,将她拉到近旁。视线越过羽蛇层叠护卫盘绕起来的身体,沈曦死死盯着香炉侧后方的玄金色身影,眼睛眨也不眨,紧抿着的嘴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了苍白的颜色。
在宫装女子被斩首、月兑离幻觉的那一刻,沈曦可以确定,那个动手的将官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存在。
一月朔风凛凛的寒冷冬夜里,她只觉得后心的衣服湿津津的浸透了冷汗,先前爬树磨破皮的手腕,也被汗水里的盐分染渍得一阵阵生疼。
反射着点点冷光的横刀锋刃胜雪,若刚才那番情形不是幻觉,那么此刻刀刃上的鲜血应该还没有干涸……
沈曦下意识地模了模完好无损的脖子,正想开口喊初七的时候,却见周围不知何时竟点燃了粼粼鬼火浮动在空中,香炉上腾起如有实质的异样雾气,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暴戾,在一阵阵阴风中聚拢,有了人类的形态……
有那么一刹那,沈曦差点就掏出一瓶辣椒油劈头砸过去。——她承认自己是联想到了某心魔出现时的情景。
漂浮在香炉上方的半透明人影,有着与幻觉中的宫装女子如出一辙的容貌与装束,却不似幻觉中那般鲜活明媚,惨白泛青的面色和缭绕周身久久不散的黯淡磷火,以及那道横贯脖颈的刀伤,都说明了一件事情。
“原来是厉鬼啊……”沈曦看了一眼用手指捏着鬼火把玩的女子,“在佛寺里也能作祟吗?”
宫装美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沈曦,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倒是小瞧了你,居然能逃出来……咦?你竟是……这可太有趣了……”
觉察到厉鬼话语中隐含的恶意和兴味,羽蛇立起了脖子,颈部的羽毛乍起,示威一般看着她,发出了嘶嘶的声响。
“三毛别闹。”沈曦扯了扯羽蛇的长翎羽,收起照明的萤火虫,“她连实体都没有,你没法揍她的,咱们不跟死人一般见识,中元节别给她烧纸就成了。”
羽蛇庞大的身躯扭了扭,虽然并不情愿,还是在沈曦的示意下缩小成了手指粗细,游进了沈曦的袖子里。
“……”
宫装美人的脸色比刚出现时还要阴沉,“觉得我的幻觉伤不到你了,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沈曦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讨厌……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自从心魔入侵那日企图将魔气注入她的身体却惨叫逃出之后,沈曦就开始留意当时出现的异状——身在房间却出现在了砺罂眼前。三十多年的时间,虽然没有彻底弄清个中缘由,倒也让她模到了一点门道。
特定的条件下,在某种程度上,空间是限制不住她的。到目前为止,这种情况只出现了两次,却都正好救了她一命。
为何会变成这种状况,其实沈曦也不是特别明白,不过她心里有种模模糊糊的直觉,这些奇怪的现象,与自己体内豢养了大量蛊虫有关。
具体原理如何还有待研究,不过眼下可不是深入思考的时候。
“逃出来又怎么样呢?说起来……”宫装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下巴,“那个是保护你的手下吗?”
说着,她放下手指,朝向初七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
“发现差点砍掉你的脑袋,整个人都崩溃了哦!”
……又不是真的斩首,要不要这么玻璃心?沈曦撇了撇嘴。
“他接到了委托,前来调查昭成寺的怪事,结果直接夜不归宿了……”
个子非常小只的小姑娘暗暗捏紧了拳,很有气势地挺起了与宫装女子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平坦胸脯,“虽然是我哥哥的手下,不过目前也是我罩着的……你不知道江湖规矩是打了小的来大的吗?”
潜台词是,你欺负初七所以她就来找回场子了,如果她也在这里被撂翻了,就轮到流月城大祭司出场了。
鬼魅之类沈曦并不了解,不过从眼前这只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应该是幻觉相关……她亲哥可是十项全能,区区幻术不在话下。
“所以,为了不招来更厉害的人直接把你打得魂飞魄散,是不是可以老实交代一下……”
说话间,微不可查的细小蛊虫已经附到了初七身上,在沈曦的示意下,开始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势或是异常。
“跑到和尚庙里作祟是几个意思?早点解决问题你早些安心投胎,我们能也省点事。”
“哈哈哈哈……我想做什么,还轮不到区区贱民置喙!”
听了沈曦的话,宫装女子眼中亮起森然冷光,发出了尖厉刺耳的笑声。
“怕成这样就该老老实实跪下求饶才是,没准本宫心情好了,放你一条生路也说不定呢?”
哪怕是记忆已经有些模糊的上辈子,沈曦也没有被人用如此恶言相对,更遑论这辈子父兄皆为流月城大祭司,即便从前老城主的部属,见到她也要看在沈霁和沈夜的面子上多几分客气,何曾听过如此饱含恶意的话语?
“……自称本宫……难道你是皇帝的小老婆吗?宫斗技术太烂被人害死啦?直接关香炉里炼了成渣?还是偷了和尚被发现了?”
四个排比句衔接紧凑,犀利程度从低往高循序渐进,直把宫装美人的脸从白问到红,从红气到青,再从青变成了灰,最后定格在了黑漆漆的锅底色。
“卑劣的贱民,这就是你的教养么?!”
沈曦翻了个白眼,左手在袖子里变换了手势:“你这么有教养还不是死了?”
话音未落,沈曦眼前一花,随即感到喉咙被一股大力死死扼住。颈动脉受到压迫,血液回流涌向头部,冲得她太阳穴嗡嗡作响。
宫装女子的左手凌空握着,五指尖尖合为爪状,缓缓抬起。
与她的动作同步,沈曦的身体也离开了地面,脖颈部肌肤下陷的痕迹,恰好就与宫装女子的手爪形状吻合。
沈曦本能地想要挣扎,但是宫装女子没有给她机会,扬手一挥,直接将她掼在了一旁的院墙上,单薄的身体撞上冷硬墙壁,发出了细微又脆弱的断裂声,在临近子时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不是挺能说的吗,贱民?”宫装女子轻慢地笑着说道,桃叶一样妩媚的眼睛愉快地眯起,“等你尝够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还会觉得活着很得意么?”
“……实在、不好意思啊……”
沈曦咳了几声,气管里发出了模糊的音节,“……你要失望了……”
与此同时,初七运刀而上,将矗立在广场中间的香炉一分为二。
厉鬼愤怒而刺耳的尖啸戛然而止,须臾之间,牢笼一样困锁整个佛寺的阴霾之气就像被利刃一分为二那般散裂崩溃,显现出的天空洒满了月辉,眼前豁然开朗。
空旷的广场上,像一只破布女圭女圭被随手扔下的小姑娘,看起来就如同几近熄灭的烛火一般。
初七迅速上前来,半蹲着将未持刀的左手伸出,似乎是打算搀扶沈曦,却又想起了什么,动作一滞,伸出的手就这么停住了。手臂上被羽蛇尾刺划破的伤口极深,暗红的血液染了衣裳,又滴淌下来,落在了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的沈曦脸上。
“别、胡思乱想……”沈曦动了动嘴唇,声音十分微弱,“——听我说。”
“第一,我比你早一步月兑离幻觉……所以,就算是幻觉里,你也没有伤到我……
“第二,暂且不要挪动我,过了子时……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