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笙声音虽细弱,却字字分明。头一件,哭父亲狠心没照顾好自己,就忍心撒手西去;第二件,恨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以至于害父亲壮年见背。
这第一件吧,倒是哭灵固有的套路,毫无文化的乡村妇女也晓得捶胸哭骂“短命贼你好狠心,抛闪得我好苦”!而毓笙之能耐,就在于巧妙措辞,说的那些苦处,从此“衣服短了,求谁帮女儿裁新的;馋嘴了,拉着谁撒娇,要块甜甜的糕点呢?”本都该是母亲负担的照顾责任,生母早逝,她就哭在了父亲头上,把蓉波完全抛在一边,说明蓉波根本没有对她尽到为母的体贴。
第二件,也是同样道理。她哭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天冷了,女儿没有及时给爹爹缝一床厚厚实实的新絮被;有时候爹爹酒醉,女儿也没能烧一碗解酒汤奉上,如今想孝顺爹爹都已经没机会。天也!都怪女儿不孝。”——句句字字责怪的是自己,可是她才几岁?十三!十三岁的小女孩没照顾好父亲,该责备吗?该责备的是年轻力壮的小妾!老爷这样好好的年纪,为什么忽然病死了?绝对是身体没调理好。为什么身体没调理好?绝对是小妾的责任。
韩如海多年未续弦,只抬举蓉波一个,蓉波下未照顾好小姐,上未照顾好老爷。害得老爷病死,有棺材为证,小姐身体也这样弱,有目共睹。她该不该骂?简直该罚!还争什么主母的地位?没把她拿下问罪就算对她客气了!
蓉波听出毓笙这哭诉中的锋芒利害,脚底下凉气往上冒。
这——这太冤枉了!韩如海猝死,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她也不想的!毓笙身体弱,这是出生就如此……好吧,她也许、偶尔、有时故意气气毓笙、给这讨厌的小姐添了添堵,但毓笙的体弱仍然不能全怪在她头上……
可她又不能跟毓笙去吵!
毓笙毕竟是千金独苗的嫡小姐,她毕竟是夫人死后纳的妾。老爷的灵堂上,她如果针尖对麦芒跟小姐吵起来,这才叫自寻死路!
蓉波怔立无计,不必辣椒水的手帕帮忙,急泪还真逼了满眼。
旁边的韩氏族人们看出来了,韩如海留下的女眷,小妾地位不高,而且小姐不待见小妾。这要是跟小姐搞好关系……唔,争取到小姐同意他们的继子候选人,那事情会方便很多。
他们上前,打算借着劝毓笙节哀,把他们自己的小九九付诸实施。
可惜毓笙早有准备,四两拨千斤。他们通过各种或迂回、或跳月兑的方式,刚刚接近主题,毓笙就呈现出又要哭断气的态势。
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说客们悻悻而退。
蓉波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看样子姑娘还是孤介而傲慢,绝不允许嗣兄弟进府。那末,她蓉波就还有浑水模鱼的机会。
毓笙何尝不知自己却一步,就等于给蓉波进一步的机会。
然而她现在必须先用“推”、“拖”二字诀。因她在等一个时机。那时机还未到。
毓笙只希望,用最不伤害韩氏长辈们面子的方式,把他们拖住,好让她能熬到那时机来临之时。
蓉波却也暗暗在等她心目中的一个时机。
斜阳渐渐落近那边的院墙,天边撒开一片晚霞。今儿的霞晖却怪,非朱非彤,竟是一片紫色,从粉紫到绛紫,最后化为一脉鸠羽色,份外凝重。
厨房里把丧席开了出来。
因是头日丧,不便大鱼大肉,然而族里尊长们都来了,却也不能怠慢,蓉波颇费了些心思,参考韩谢氏当年在日帮其他人家操持的丧席,又添了点她自己的改动,厨房里开出来的主食是久熬的粳米粥、野鸡汤面,点心配了竹节小馒头、蛋皮卷,菜配了清蒸鳗鱼、凉拌珍珠笋、小笼蒸扣肉、酿芙蓉鸡等几样,再加上规矩的四样豆腐菜,看着既鲜洁、又素净、又郑重。
既开了席,丧主家眷也不能一昧坐在灵前哭了,总要让一让辛苦奔丧的亲友们、请他们坐下填填肚子。那些亲友们则要反过来劝丧主的家属们也吃些,别耗坏了身子、令亡者不安。
这种时候,气氛相对轻松,蓉波等的时机也到了。
毓笙指尖触筷时,鼻腔一酸。
蓉波就等着她涕泗滂沱、掷筷拒食,在长辈面前大大的失仪!
只因蓉波这一席,主要菜式都抄自韩谢氏当年手笔。韩谢氏虽出生庶女,性子缜密、文字通达,每办什么事儿,总习惯开个单子。她去世后,这些单子留了下来,毓笙思母心苦,看了不知多少遍,一见这席面菜色,自然想起母亲,与父亲去世之苦交迭起来,哪还受得了?
上辈子,毓笙就在此时崩溃,不但难看,而且身体又支撑不住,要告罪退席。韩氏长辈们还希望跟她再谈一下立嗣的问题呢!怕她一走,到明天清晨都不回来,连声挽留她。毓笙吃不消这压力。蓉波事先嘱托好的妇人此时进了馋言,诱毓笙含泪叫出那声“阿母,你说句话呀!”
这是蓉波奠定胜局的关键。她等着。
毓笙指尖碰在筷子上,眼睫簌簌的抖。
忠心耿耿的邱嬷嬷发现她不对,连忙问:“姑娘怎样了?姑娘身体可还撑得住?”
满席人都向她望过来,并且不得不停住筷子。有些人狐疑而关切,有些人眼里可就带上不满了,觉得她事儿太多,影响大家填肚子,岂不可恶!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毓笙抬起眼帘,仿佛大梦初醒般,仍然红着眼眶,怪不好意思道:“小女一时以为眼花看错。这一席,竟是先母在世前,最后一次帮亲眷操持大事……小女还记得,是东街连二伯伯家里太女乃女乃的喜丧。”
在场有些人想起来了,连连点头。毓笙接下去道:“那之后不久,先母寿尽,撒手人寰。父亲说起来,还每每唏嘘,教小女学着先母,堂前席上,勤加操持,便拿这一席为例,想不到……如今父亲也成了先父,而这一席又来眼前,小女实在……”
她不必多说,接下去,哽咽就好。
蓉波脸色铁青。
毓笙这几句话,话不多,却完成了最重要的三记重击:第一,再次强调她生母韩谢氏才是韩如海家里的主母;第二,挑明这一席不是蓉波的功劳,而是韩谢氏遗留的牙慧;第三,将她的小小失仪再次升华至孝心的高度,博取同情,还让人家觉得她家教好、记性好、人能干,是个好姑娘。
而且这三点,蓉波一样都驳不倒!
难道蓉波能在席上站起来大声喊:“我可没听说你爹叫你学过你娘的菜单子,是你自己怀念死鬼,抱着不放背下来的!今天这一席不能全夸你娘,要看到我的功劳!”
——话是不能这样说的!
也许、也许委婉一点,可以把毓笙的话盖过去?蓉波嘴唇颤动,一时憋不出合适措辞来。
毓笙已经掩泪肃容,让着各位亲长道:“亲长们为家父丧事,已辛苦一整日,尽哀之余,我等妇孺有想不到、做不足之处,全凭亲长们帮衬。望各位亲长勿嫌薄席仓陋,请努力进餐,保重气力,助家父入土为安。”
聊聊数句,致哀尽礼,妥协周全,也及时关照了大家的饥肠。更重要的是,这番话,是主人身份才可讲的。
毓笙以一介弱女,尽到了主人的职责,却又完全遵守小辈的身份,没有一点逾礼之处。
至此,毓笙是韩如海留下偌大家业的小主人,这地位在众人心目中已经奠定!
蓉波窥视客人们表情,嘴皮子哆嗦得更厉害。她急了眼,不管合不合适,要先跳出来抢掉毓笙的风头再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