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姑在院角跟下人们随了一卷经,然后就出去了,据说是饮茶去,听说一出府,连孝衣都月兑了。
毓笙也压根儿没叫她伺候在跟前。
某人的耳目打听到这里,就放了心,自有别的更重要事情去做。
亏得他伶俐!云剑入离城,他是第一个奔进去报信的下人,总算证明了自己无愧于主人赏的这碗饭。
那一行三骑奔进离城,人人侧目。
就算有一开始没注意的,忽然发现怎么身边人都张大了嘴往一个方向看,于是也跟着转头过去——
哎哟,这一看不要紧。一个不小心,下巴月兑臼、眼睛月兑眶。于是月兑了臼的求人给托托下巴、月兑了眶的就这么鼓着眼睛四处问:谁呀?这是谁家的公子?
那打头的一匹,是高高儿的枣骝俊马,马上的年轻男子,比马儿更俊,但见他墨黑头发抿在白玉冠里,乌鸦鸦双眉入鬓、清炯炯星目生威,素衣素袍、雪靴银镫,入了街市,守着官法,马速并不很快,然而那微微倾身、身与马合的娴熟骑姿,真个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通街儿的女性,下至八岁上至七十八,登时都觉一股气直冲脑门、一颗心提吊半空,上不是下不是,两只手不知该捂嘴还是捂心口的好。
这要是前朝,民风比较开放的年代,就简单多了:见着俏哥儿,就兜着果子、兜着花,只管掷过去,以表赞赏!不小心打歪了哥儿的冠、牵斜了哥儿的衣,哥儿倒显得更风流倜傥了!所谓“独孤侧冠”、“侍郎斜襟”,还引得肤浅少年们争相仿效哪!
可惜本朝规矩比较严谨。
女性们能走上街的就少,见到了这般潇洒公子,能表达出自己感情的就更少。那股气儿痒痒的想从喉咙口尖叫出来,硬忍着不敢叫;两只手抖抖索索想抓着什么,却只能攥住自己衣襟。攥着攥着,嘴还是张开了,自以为放肆的叫出了点什么,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叫出来,人倒是晕倒了。
——旭北道谢云剑打马入离城,当街就看晕了栏后的妇人。这件事儿,简直成了传奇,百来年里,无人能超越。
云剑身后两匹马,上头骑士也都着素服。一个小个子、尖胡子、边幅不修、相貌清古;另一个须发如狮、深眉凹目、面上长长一道疤,望之俨然不是中原人士。
终于有见多识广的,从这一个异族随从的面相上,推断出了白衣少主的身份:
“哎哎!听说旭北道锦城谢府,谢二公子,云剑,少年仗剑,卫国戎边,打赢了一场大战!还亲手解救了一个北胡奴隶。那胡奴就跟着二公子了。二公子文才武略、才貌双全,如今咱们城韩如海韩老爷早年过世的夫人,就是谢府来的,论起来是二公子的姑妈。如今韩老爷也过身了,二公子莫非是来给姑父奔丧的?瞧这一身素,错不了啦!咱们城也没第二家这么体面的丧亲了!”
这消息如撒入溪流中的碎叶,哗啦啦传播开。而谢云剑也领着两个随从,驰至韩如海府前。
那时候,午憩的陆续醒来。对毓笙的新一轮轰炸,又要开始。毓笙抿着嘴,指尖藏在丧袖里、严严的抵在地上。
她知道,那个人要来了。
邱慧天打着呵欠出门,正见那个人扬鞭而来。
阳光从他身后照来,他眉目沉在影里,青峻如天边的山岳。他气势如剑锷口吹过去烈烈的风。
马蹄一闪,过去了。连后头的两个随从都过去了。
邱慧天嘴张着,就没合上。
“哇哇!这是谁?这等气派!哪来的?”小子咋咋呼呼。
邱慧天举手托上下巴,回身给小子一个爆栗:“你管呢?做事去!”
那个最灵通的一个耳目,抢先进府报信。这重大消息,他只报给他的主子。
他主子一惊,根本不会好心叫上别人,自个儿抢先迎出去了。
云剑跃身下马、把马缰绳交给从人,便见个大脑袋、狮子鼻、红口白牙的男人迎上来,对他殷勤致礼:“这位可是谢府贤弟么?”
耳目对云剑的身份作了推测,果然不错。
云剑点头认了,向他回礼:“伯父是——”
“不敢不敢。灵堂里如海公,是我四堂兄。”男人与他通名姓,“在下字存诲,排行第八。”
云剑便口呼“八叔”见礼。
这韩存诲辈份位次虽不甚高,能耐却不小,说心狠手辣可能太过了些,反正连飞老爷子都有三分忌他。这次夺家产,他推举他的儿子,跟毓菅斗得最起劲。
他们一直觉得,毓笙孤立无援,已是他们口里的肉,所以只管内斗,没理会别的,不料云剑来得这般快!势头可不善。
韩存诲抢先迎出来,就要探探云剑口风。
云剑一边同他互让着、往里头走,一边就告诉他:“小弟正巧在附近游历,闻知此信,如闻霹雳,快马赶来,路上还盼是传误了,近城才知是确信。姑父正在年富力强时,怎的说去就去了!”蹙眉长叹不已。
这话原也是悼词常文,韩存诲作惯了贼,听见毕剥声就怕是鬼敲门,暗忖:“难道这小子当我们贪财谋命不成?我们无非不捞白不捞,却也不至于做到那般丧心病狂地步!你猜疑?我乐得引你猜疑。”主意打定,便也随着嗟叹道:“可不是么?四叔叔正在为乡梓造福的时候,平白无故去得好不令人惊诧,连本地父母官都来为他上了香。”这一句,是点明丧事已经官府,官府没有动疑立案,可见本族清白,然后又补一句:“不过,父母官来时,都是飞老爷子接洽为主,连族长都不过作陪,里头详情,连愚兄都不太清楚。”
这一句才叫杀人不见血!洗清白之余,留个尾巴,存心要引云剑去怀疑飞老爷子,好给那一房添堵的。
韩存诲还不知自己说得够不够明白、要不要再添点醋?他瞄云剑,云剑也正转目看他。
那双剑眉下,黑凌凌的目光,把他一望,韩存诲竟觉好似神兵利刃穿心而过,刺了个通透,将他什么想告诉人的、不想告诉人的,都丈量得清清楚楚。
韩存诲遍体生寒,舌根就此锈住。
云剑收回目光,道:“可怜笙妹妹孤苦无依。”
韩存诲缓过口气:“正是!可惜四堂兄膝下无子,只留此女,连个捧灵牌的都没有……”顺势把话题牵到立嗣上,夸奖他儿子是如何合适。
云剑不予置评,步子已跨进停灵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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