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剑信手赠送的两个小小香罐儿,到底有何好处?张神仙袖儿摇摇,须儿飘飘,朝飞老爷子派来的那两个下人坦白道:“要说这东西,说来好笑,原是府里头五公子,爱玩个阿物儿。这罐子原是订做了,要养蛐蛐的。别瞧这点子小模样,拿金子都买不着:跟圣上、太后最宠爱的七王爷,用的是同一款儿!托了相熟的朝奉,挨了几个月,才等回来,偏着二老爷知道了——你们可知谢家三代同堂,公子小姐们的辈份是算在一起排,然而大公子是大房大老爷出的,五公子是二房老老爷出的?”
两个下人不管知道不知道,先点了头再说。
张神仙便接下去道:“——着二老爷知道了,说五公子玩物丧志,要砸断他的腿,唬得五公子忙把罐子交大公子。大公子也有肩胛,便替他担待了,回头毕竟无用。大公子房里服侍的姑娘,便用来装香粉。说天热了,这粉可以爽身祛痱。大公子不太介意这些东西,随手便拿来赏人。公子教养好,说什么小儿女擦。实话告诉你们二位兄弟,诚然小孩儿皮肤女敕,容易长东西,擦这个是极好的。然而谁舍得就给小孩家用了?这粉哪是外头见得着?也是进贡上用的!岂止这香味贵人们喜欢,常用还能使皮肤白皙光滑……再往下,咱们这种打神仙幌子的光棍儿,就不合适点透了。总之,多少太太小姐们拿着钱没处儿买去呢!你们想好,别糟蹋了,得是合适的姐儿、婆娘,才送出去罢!”
两个下人被一番吹嘘,晕头晕脑,吐舌不迭。片刻,那嘴笨些的忽福至心灵,笑道:“我可不舍得乱给人。我就好好收着。”
张神仙摇头:“也不能收太久。这粉,也就用一季。进贡的,都是外面封着冰,快马运回去的。若放个半年以上,色味都败了,我们大老爷们或许辨不出来,京里娘娘们就不使了,倾御河里倒出来呢!那一河都粉腻腻的香了。”
两个下人听迷了,直到回飞老爷子那儿,还迷迷登登的没醒过来,直接把红木盒子往飞老爷子面前一搁。
飞老爷子皱起眉:“怎么把盒子拿回来?好不晓事!”
只因这盒子也贵重,就是想送给谢云剑的。
两个下人这才想起正差使,唬得脸都黄了,腿一软跪下道:“回老爷子,这礼……礼没送成。”
“什么?!”飞老爷子蹬蹬几步到盒子跟前,手按盒盖,眼睛瞪着两个下人。
两个下人自知危在旦夕,不管嘴笨还是嘴拙,都连连求饶,竟听不出谁求得更急。
飞老爷子瞪他们一会儿,神气倒放缓了:“你们也算是能干的了,没把礼送进去,看来这份礼当真是难送。”
两个下人也缓过一口气。嘴乖的那个连忙把云剑如何客气、规矩又如何大;底下的跟班一个如何八面玲珑、另一个又如何威武,全学得比真的还真。结论是:官宦世家、旭北道名公子,果然不同凡响。
嘴拙的那个就一直在旁边叩头。
飞老爷子慢慢道:“哦!世家啊!不同凡响啊!难下手啊?”
嘴乖的那个发觉口气不对了,闭嘴把头勾下去。嘴拙的那个这时候居然大起嗓门附和主子:“是!是!”
“是你个头!”飞老爷子提脚就踹过去了,“被人玩了你们都不知道!丢人丢到女乃女乃家去了!滚!”
两个连滚带爬下去,记得护紧怀里的金贵小瓷坛……咦,怎么还有点什么东西沙里沙拉作响?
他们躲起来,悄悄一看:每人袖里一个信封。
就是给张神仙“却之不恭”而笑纳了的那俩信封。不知何时,又原样送回到了他们的袖子里!
他们**上还留着老爷子赏的脚印,手捻信封、怀揣香坛,心里油然而起这样一句话:老爷子!不怪我们反水。你拿什么跟人家斗?真的……
他们抹去两行眼泪,去靠得住的体己铺子里,把两对小香坛都换成了真金白银,一口气抵过了几个月的工钱。从此他们打心眼儿里已经成了云剑的人。
云剑却暂时还没打算用他们。
目前的局势,他智珠在握,多这两个下人投靠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之所以还要恩威并施笼络他们,纯属云剑的习惯使然。
一个守财奴,扒惯了财,哪怕不缺这几个钱,也要搂到怀里再说。反正顺手的,闲着也是闲着!
云剑眼里,“人”可比钱更重要。
对谢家来说,韩如海留下的这一大笔遗产,也许来得实惠而及时。云剑却更在乎,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纤弱妹妹,能不能得到好照顾。
是!在这个茶香氤氲的黄昏,云剑打发走了韩氏族人以后,手持古卷,眼望天际低低叆叆的云纹,是这样想的:韩妹妹进了我们谢府,这一生也算有靠了。
那一晚,韩府府门下钥前,英姑回来了。
她重新披上麻衣,给老爷诵了经、上了香。那一晚,她就睡在了下人的房间里。
邱嬷嬷服侍毓笙上床时,悄声告诉毓笙:“都办妥了。”
毓笙微微一笑。
如今她的笑,跟从前不太一样。
从前,她哭得多,可是笑起来时,真正从心底,到眼底,到整个人儿,都暖融融的笑容中。云剑曾怔怔道:“韩妹妹一笑,似初春二月,雪融花开。”
那时节……唉,如今也不必再去说那时节!
正为那时节,花落枝头,于是如今毓笙再笑,不过唇角轻扬,再也没有心底眼底,那一份春光。
也好!只动唇、不动心,最是省力省心。
这一晚,她睡得又比前一晚更安稳,且无梦。
枝头鸟啼时,她就醒了。
鸟儿总在曙光初现时啼叫,伴着鸟啼声,天就渐渐的明了。
毓笙睁开眼,让邱嬷嬷帮忙梳洗起身。
邱嬷嬷困眼惺忪:“姑娘,才这个时辰!再睡会儿罢?”
毓笙摇头。
她起得早么?她知道,有一个人,起得更早哪!
云剑日日鸡鸣而起,院中练剑,冷水揩面,更了衣,才用早点,酷暑严寒,从未更改。
今日,毓笙知道,会有一点小小的更改。
他更完洁净衣裳后,会去亡者灵前拈完香,这才用早点。
这是他的心意、他的礼数。身为世家公子,他有这般教养风范。
毓笙掐准了时间。他上完香出来,她正举步行上曲桥。
平平贴水,九曲桥,是旭南旭北流行的式样。韩谢氏在世时,于池中植下莲藕,如今亭亭款款,欲过人头。
她在桥上,他在桥下。他还是比她高。她微仰脸,望着他。
好一番眉目、好一副肩胛!若非身死一回,如何能信他那宽阔胸膛里,装的一颗墨黑的心。黑到尽一世砚墨,也不足以勾描。
她敛袂:“二哥哥。”
口腔温婉张开来一点,气息流转,轻收,那呵暖了的气,送不出去,收回的唇齿,却也舍不得咬紧,微微细细,仿佛是这流年,应许了悠悠远远。
皆如前世。
却已是今生。
云剑宽慰她:“妹妹今日气色见好……想必姑夫姑母在天之灵,见了也安心。至于那事,莫担忧,这上下便能解决了。”
已有一些韩氏族人到这里,也见他们兄妹在桥头相遇。有两个人走过来。
毓笙面上一些也没什么变化,口中淡淡问:“二哥哥挑的是什么人选?”
云剑被问的一顿。
的确,他也没办法彻底阻止立嗣。但他至少可以选择更合适的嗣子人选,最大限度的保住毓笙的权益。根据这一日一夜了解的韩氏内部情况,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可是……
他望着毓笙。
那样纤弱苍白,立在桥头如一脉流云,随时会随风而去,偏偏萦茕不去。是他错觉吗?她坚持留在这个,似个巫,要从他口里,确定他一生的命脉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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