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菅听到有人在夸:“真像画儿上一样……”
“丧礼啊!应该肃静啊!你们这群小子在寻什么开心啊?”他痛心疾首的训斥。
小子们诚恐诚惶回禀他:是那两位站在桥头叙礼的样儿,太叫人赏心悦目了、太像幅画儿了,害得他们不知不觉就忘形了。
“哪两位?”毓菅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答案果然如他所料:一个谢二公子,另一个是他心坎儿上供养的神仙妹妹,韩毓笙。
毓菅当场那股儿酸劲直往头顶冒!冲得他立也立不牢,拔腿就冲过去了。
等他过去时,只见到云剑远远的背影。毓笙也已进灵堂去了。
飞老爷子正陪着毓笙。毓菅只好找父亲嘀咕:“笙妹妹怎么跟谢家公子走那么近?她想嫁进谢家去啊?”
毓菅的爹对他就没好气:“嫁谁反正也不嫁你!”
“不是这样说啊,爹。”毓菅进言,“她如果跟谢家好了,谢家帮她撑腰,我们很为难嘛?”
“为难个屁!谢二公子又没偏袒,我们把族长说服就行了。族长是你爷爷的亲大哥,你还怕他不偏向我们?”毓菅的爹劈头盖脑把他压回来。
“……”毓菅觉得跟爹没法儿沟通!
说是亲兄弟。可是飞老爷子前几年做的事儿……毓菅是孙子,不好批评自己的亲爷爷。再说爷爷做的什么也是为自己房里好不是!可确实怪不给族长面子的。族长跟飞老爷子这对兄弟之间啊……毓菅觉得吧,恐怕这恨意,比交情还深哪!
“总之你别乱讲了!”毓菅的爹警告他,“大局将定,你别节外生枝啊!”
“大局万一不定呢?”毓菅出主意,“咱们就传笙妹妹跟谢二公子太亲近!笙妹妹顾声名,准得跟谢家疏远,咱们就好拿捏她了!”
“咄!混帐东西!你少想这些歪门斜道,多读圣贤书!人家谢府两位公子,在你这个岁数,都已经考上秀才了!”毓菅的爹把他呵退。
毓菅退下去,蹲在角落里想想,总是百爪挠心的不得劲儿。云剑用完早膳,又回来了,上过香,退一边守灵,少不得有许多拍马屁的上前,他应对得体,虽淡淡的,却又不显疏远。
毓笙除了在灵前答礼那一会儿之外,再未同他交流。毓菅盯着哪!没错儿,她也没看他么,他也没瞅她。
照理说毓菅应该放心了。可他眼一闭,满堂的人影都淡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人影,一边儿纤婉、一边儿伟岸,一边儿如柳丝蘸水、一边儿似苍峰摩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
“他们之间没奸情,谁信?”毓菅磨着牙,想着,好险没有月兑口说出来。
飞老爷子终于从毓笙身边离开。
毓菅想连忙赶上去,进献谗言……不不,是呈献忠谏!总之得请爷爷设法儿,把这天地造就的一对狗男女给拆开。
他还没上去,他爹先上去了。
毓菅的爹讲究“打是亲,骂是爱;杖头出孝子,箸头出忤儿”。对待毓菅,以呵斥、教训为主,棒责为辅。
刚才他也把毓菅呵斥下去了,可是不等于没接受毓菅的建议。
打心眼儿里,他觉得毓菅这次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乎,他悄悄给飞老爷子使眉弄眼的。飞老爷子一走出来,他连忙迎上去,把毓菅的大意给转述了一遍。
飞老爷子仰天长叹:“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蠢儿孙!”
毓菅的爹把脖子一缩。他挨骂已经挨习惯了。飞老爷子绝对也属于“严父”这个类别的。只不过,毓菅的爹嘴上骂着毓菅,心里每每想着:“这小子一副歪才,脑袋灵活,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吧?”而飞老爷子骂毓菅的爹,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
有些话,他都已经懒得跟蠢货解释了,只丢下一句:“菅小子出的主意吧?你也听他的!回头族长来了,你带菅小子去迎,别让小八儿他们的人沾边。”
云剑看着香炉里徐徐上升的白烟。
人一死,如烟。而身后头绪纷繁,皆是生者的烦恼。
韩如海生前没做好安顿,死后惹得眷属忧烦、弱女受苦,都是他不够周到的过错。云剑暗自月复诽这位姑父。
脑海里,有句话始终困扰着他:“……二哥哥挑了什么人选?”
他的确非挑个人选不可。承嗣大计,硬挡太难看了。这话,他一时不知如何跟毓笙解释,只怕她以为他跟哪一房勾结,才挑的那一房。谁知她直接就问了出来,单刀直入,不容他回避。
他也做了最坦率的回答:“挑个最年幼、长辈最弱的。”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护毓笙的利益。
而毓笙的反应令他吃惊。
仿佛细细碎碎的黑夜,被雪亮的雷炸开。那个小小世界是期待着这个雷的,却不能真的相信,于是仍然被惊着了,繁花猝不及防开遍天涯,忽而又全部掩去。
毓笙垂下眼帘。
她身躯跌落在旁边嬷嬷的肩头。
云剑伸了伸手。邱嬷嬷已经扶稳她的小姐,焦灼道:“姑娘,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今儿起得早……”
“不必。我给老爷拈香去。”毓笙声音极轻极轻,似天穹孤星,光芒微弱,却不容更改。
她轻轻的从云剑身边过去,衣袂如雪寂冰清。云剑指尖感觉到微风拂过。
没能握住她,他的手,显得这样空。
他收拢五指,想:接到谢府就好了。接过来,她慢慢就会有安全感了……姑父这十来年里,究竟是如何养的女儿?!
毓笙步近灵堂,飞老爷子已经迎上了她。
这位老爷子、还有其他一些人,都见到了毓笙与云剑桥头的相会。
然而,除了天纵英才的毓菅,没有任何人会往歪里想。
只因他们两人的神情,都太过大方、也太过平静。毓笙那雷霆下猝不及防绽开的繁花,只在方寸之间。这眼睫底方寸韶华,惊鸿一掠,只有云剑才有幸瞥见。
而后她身躯虚软得不能自行站立,也因她一向体弱,最近又哀悼辛劳,露出怯形,并不值得引人猜疑。
毓笙自己心底的震颤,深深埋藏,只有她自己知道:
云剑通过了她为他设下的第一关试探。他竟然通过了!
上辈子的今日,他告诉毓笙:族里已经定下立嗣,他无力回天,只能尽量帮毓笙争取一点权益。而这辈子,毓笙竭力拖住族人,给他一个未定之局,看他怎么说法。他竟然当真为她着想,说出立个幼子。这主意,与她想的一样呵……
所以,他心里其实是有她的?至少在这血腥风雨乱局的启幕伊始,是有她的?
毓笙手在袖子里,悄悄攥紧麻布孝服的衣襟:现在还不好说。不要多想!想多了,过早软弱了心意。
如果他真的善良,那么重点在下一关——下一关很快就要来了。毓笙暗暗发誓,若这一世,他经历下一关,仍然坚持选择站在她这边。那末她……就愿意投桃报李,忘却前世血债,放彼此一条生路。
太阳渐渐爬高,韩氏族长来了。
毓菅的爹克尽职守,带着人紧紧包围族长,把韩存诲他们死死排挤在外。
韩氏族长苦笑:他是真不喜欢他这亲弟弟的一房!说什么亲兄弟?蛇蝎心肠!可惜他一个人斗不过。看来,这次叫他作主,他也只好偏向这一房,提名毓菅作嗣子了。
飞老爷子已经向云剑旁敲侧击。云剑只管微笑,并未反对。飞老爷子放心多了。
韩氏族长也向云剑投去求救的眼神,云剑并没有做什么。韩氏族长无奈:看来,只能宣布毓菅了。
宣布得也不能太潦草,要等当地官员到场。
官员照例要午后才会到。
云剑安然闭目养神:等官员到了,飞老爷子、还有另外的大房,都要鸡飞蛋打,从此失去发言权,只能等着他妙计安天下。
他自认计策无误。
而毓笙凝望日影。
日近中天,离城再一次热闹起来。车马络绎。谢府派的一大拨人,都来了。
这些人,有下人,有清客。
下人里头,有给太守牵过辔的、有给将军坠过蹬的、有给侯爷奉过茶的、有给诰命调过羹的。
清客里头,有同尚书和过诗的、有与高僧谈过法的、有在国祭赞过礼的、有跟帝师酬过韵的。
谢府派出这种阵势,说是帮亲眷料理丧事,实则是仗势碾压来的!
韩氏那些箸长碗短、桌高碗低的下人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被扫地出门,连个脚尖儿都插不回来。
谢府的人,强龙硬压地头蛇,风卷残云的哗啦啦接管了丧事——也即接管了韩如海府里的大小事宜。
这一来,别说飞老爷子他们几个,连蓉波对府里的日常事务也无法一手掌控了。
毓笙等的那一关……对云剑来说最重要的一关考验,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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