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银子,是赌场里来的。
赌场的人,给韩如海嗣子风波下了注,看是谁能胜出。以结庐留灵为时限。毓菅自然是大热门。英姑跟毓笙一起定下局之后,就押了毓知,赢了这一把,毓笙从此手头活络了。
毓笙点过钱,心生感慨:“手头有现银,果然是好的。”
“谁说不是呢?”英姑附和。
毓笙与嬷嬷一起藏过了银钱,便拿起案上已看过的帐簿,将夹过书签的部分翻出来,求教英姑:“这些地方我不懂。大嬷嬷跟着夫人做过商务,可知这几处是什么意思?”
原来帐房记录,有一些简写、略写,还有一些特别的计算方式,饶毓笙冰雪聪明,无人点拨还是看不懂的。
英姑果然不愧是韩谢氏手下教出来的,这些普通帐簿记法,一看就知,当场替毓笙详细讲解。她讲得简明,必要时且能旁征博引,毓笙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性,一听就悟。
邱嬷嬷替两人都挑了汤面来。毓笙目光还注视着帐簿,邱嬷嬷要喂她,英姑替她把帐簿掩上,劝道:“吃就专心吃,学就专心学。这样对身体好,效率也反而更高。”
毓笙笑着回头,自己持箸用食,耳闻香气,目光一望,便喝声彩。
原来这是邱嬷嬷的私家拿手面点,轻易不出看。看着只是碗清汤面,做起来大是不易,前一天便要拿老母鸡、老鸭隔了水蒸吊起高汤来,那汤里还滴进一点浮油,将油也都撇去,只留下碧清的汤,再用圆伞、深纹、草色滋绿的上等口蘑,并竹叶熏的南腿,都用细纱布裹好,吊浸在里头,文火慢慢儿煨上一宿,细纱布的口蘑南腿都拎开,汤里的渣也滤去,有火腿卤味熬在里头,盐都不用另加了。至于那面条,拿了面粉,不加水,用鸡蛋清和出来,擀得极薄,切成分许宽的长条面,先放滚水内煮个半生,再放到那熬了一夜的高汤里煮熟,面浸透汤香,汤仍是清的。旁边再备几碟小菜,清清爽爽,入口适心。
这东西,因为备起来烦难得很,又要糟蹋不少东西——熬完汤的口蘑什么的,味已尽受,并那取完了蛋清的蛋黄,也不便再入菜,只好赏了外头乞丐,或者索性喂猪去——未免可惜。所以邱嬷嬷也不太做。
如今邱嬷嬷在奉毓笙之外,给英姑也盛了一碗。而毓笙看着面,想起从前一些情景,追念亡父亡母,勾动愁肠,又有些排解不开。
英姑看在眼里,向邱嬷嬷笑道:“咦,我也有?”
“你也辛苦。”邱嬷嬷不情不愿的承认。
“承让承让!”英姑道,“难得你一句良心话。”
邱嬷嬷嘟嘴。毓笙被提醒了:“邱嬷嬷,你也辛苦了。你一道来吃!”
推让一番,邱嬷嬷笑嘻嘻也吃了。英姑帮着收碗,问毓笙:“那么,姨女乃女乃是留庐了?”
不错,蓉波死皮赖脸的留庐了!
她昨晚在书楼翻了一遍,找到了那本白衣观音经,但是没找到韩如海的遗书。今儿毓笙也没有拿出什么来,任族人们拥立了嗣子、结庐留灵。蓉波估计,毓笙是弄错了,那遗书,不在经书里,天晓得夹到了哪里!既然毓笙都找不到,蓉波更找不到了。她也想把整个府都翻过来找这张纸,可是又觉得眼下的留庐更重要!
她一个死了老爷的小妾,有什么办法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当然是时时刻刻强调她跟老爷之间的感情纽带!
受礼法所限,她不能哇哩哇啦告诉人家:老爷生前是多么在乎她。但她可以表现出她有多在乎老爷!
这年头,节烈妇女,就像忠犬啊、忠马啊一样,还是很受礼法肯定的。
蓉波要给自己建立这样的地位,她就不能像一堆垃圾一样,被人随随便便扫地出门了!
自从韩如海过世,她发自内心流了很多眼泪,还嫌不够狠,在手帕上浸了辣椒水,把眼圈揉得红红的。可惜毓笙表现得比她更好,她被压了过去。这次结庐留灵,她必须给自己争取存在感!不然,老爷的遗书没找到,只怕她已经被排挤出府了。
于是这天的送灵路上,蓉波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拼了老命了。当然,这种时候谁都要哭,不但要哭、而且要嚎。不但自己嚎,还请了送葬妇来嚎。
蓉波的嚎哭声,竟然在一片亲友和送葬妇的嚎哭声中,都能崭露头角。饶她这么健壮的女人,都几次差点接不上气、晕厥过去。她倚在身边妇人的臂膀上,心里暗暗得意:姑娘,这次你没法跟我比了吧?
毓笙真的没法跟她比这个。
飞老爷子忍不住跟毓菅的爹甩风凉话道:“瞧这位姨女乃女乃,若是出了府,倒不愁生计。她帮人哭丧就能养活自个儿了!”
毓菅的爹道:“是。”
“如海商事上的能耐,我自愧不如。不过他在女人上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是。是。”
“是什么?”飞老爷子的怒火转到了他身上,“你也不怎么样!自己不争气就算了,生个小子,聪明劲儿都不在正路上,好好的大菜被他砸了。一对窝囊废!”
“……”毓菅的爹泪流满面,心想怎么这也能骂到我头上。
一行人到了墓地旁边,按规矩,孝子这时候应该挑梁唱大戏,扑到棺材上,死不撒手,椎心泣血,把棺材留在地面上,旁边的亲友感念他的孝思,就在旁边帮他搭个庐,为他遮风挡雨。这就是“结庐留灵”的仪式了。
孝子毓知就是这出戏的主角。
蓉波才不肯让他一个人独大!她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涕泪交下,伸脖扯嗓、满棺材盖打滚……
“爹。”毓知只好退后,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韩存诲。
飞老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木讷仔就是木讷仔!如果毓菅在,可知道怎么对付了!毓知么?哼哼,多没用的东西!
“留灵了。快给孝子结庐!”韩存诲只好这么吩咐。
工人们都是早准备好的,拿着各种工具与材料,熟手熟脚,利索上前。
等他们搭出一个基座,蓉波拿眼一瞄,从棺材盖上滚了下来,一边嚎一边滚到了庐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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