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笙试了试房中的水壶,里面水是温的,泡茶已不行了。她倾了杯温水,亲手端着,走到房角花架。
花架后头,一个小墩子上,蓉波抱着膝,缩坐在那里,肩靠墙,头低着。
听见毓笙脚步声,她还当是丫头,甩话道:“你还不忙着拜迎新贵去!我这里就有几个钱,也不给你们了,万一被逐,我还留着防身。府里开销,也已经不是我做主了。你莫错了主意!”
句句尖刻。
毓笙暗忖:纵然败北,又何必逞这口舌上的利害?说几句漂亮话、留个人情在,有何不可?
唉呀!毓笙想起自己前世,跟蓉波以什么不同?心头有不快,岂止流于表面、也流于言语。哪里想到留什么人情?只是心中郁气,非发出来不可。连那样一片炽诚爱护她的邱嬷嬷,也受过她多少抢白?
从蓉波此时此刻的难看风度上,毓笙看到了自己当初的缺点。她暗暗自省,手里把茶杯递到蓉波面前,道:“姨娘,喝口热的罢!”
蓉波那定定的目光,忽而一跳。从膝头跳到茶杯,又跳到毓笙的手、毓笙的脸上。
“原来是姑娘,”蓉波想笑,那笑声比老鸹声还难听,“姑娘千金贵体,弱质纤纤,到我这里来做甚。”
毓笙在她身旁,席地而坐。
忽而她想起前生,在云舟那全城都首屈一指的绿茵园中,云舟、云柯等姊弟都席地而坐,摊开茶点,斗花斗草儿。她在旁边,只是笑,不肯坐过去。来做客的表姑娘福络扬手招呼她:“韩姐姐怎么不来?”
毓笙低头装看鱼,充耳不闻。
七姑娘云蕙撇嘴道:“福姐姐,不用叫韩姐姐了!她才不屑这个呢!”
“不屑什么?”云剑携了紫檀金徽神农琴来,笑问。
七姑娘云蕙本是二房庶出,对长房嫡兄的云剑,敬三分、畏七分,眼风斜斜往毓笙脚边一溜,不敢吱声。
云剑笑容沉下来。如天边蓄势已久的雨云。
云舟已伸手替云剑支琴,抿嘴笑道:“韩妹妹体弱,这草地泥里还有露气,纵铺了毡,她如何坐得?”便对表姑娘福络道,“络姑娘你不知道,七妹妹原是顽笑惯了,她这张嘴如何听得。”
一句话既解了围、也照应了客人。福络望着毓笙,笑了一笑,还未说什么,云舟屋里的大丫头筱筱,也领着两个小丫头,带着椅垫等物过来,铺摆开了。云剑抬指抚琴。琴旁一个墩子上,也铺了红地盘球纹锦垫,毓笙便款款于上头坐了。隔几步,福络与云蕙咬耳吱咕半句,忽而都笑了。毓笙嫌她们声音扰乱了琴音,微微蹙眉。她们视线隐隐飘向毓笙这里,毓笙更是心底不安。
云舟在毓笙身边,席地而坐。
毓笙连忙欠身站起。她觉得,主人家的姐姐坐在地上,她自己安坐于墩,太过失礼。
云舟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挽住毓笙的手,一笑。
直到今世,毓笙还记得,那时云舟的手,温润而暖和,含笑的眼眸令人心安。
那才是大家闺秀……时至今日,毓笙仍然要如此感叹。不拘小节、不失大礼,平和温缓,令人心折,真不愧云剑的妹妹!尽管,毓笙听人说,云舟只是寄养在大太太名下,并不是云剑的亲生兄妹……
不久后,不管亲生、寄养,嫡出、庶出,大家又要聚首了。只不知这次是谁支琴、谁抚弦?
毓笙收回思绪,将茶杯又向蓉波递了一递,道:“姨娘,再不喝,要凉了。”
蓉波暗忖:“凉就凉,我何必听你的?”偏不肯接。
毓笙又似看见自己的缺点!
从前她自己便是如此,不高兴,就不要。邱嬷嬷曾经哀叹:“姑娘,你要什么,不说出来,嬷嬷怎么知道?”她偏想的是:“事事非叫我自己说出来,那叫什么心月复、叫什么知音?”
如今毓笙已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因已经熄了痴望,反而宽容豁达起来。看蓉波这般别扭,她只是再次借此自警,并不与蓉波斗气,自己抿抿嘴角,把茶杯收了回来。
毓笙既不坚持,蓉波反而又要了!她冲毓笙手里夺回杯子,喝了口水,道:“姑娘遭了大丧,倒换了个人!”
句句都存心戳毓笙心窝子。蓉波是自己不好过,也存心叫别人不好过。
毓笙既已掌握了局势、也揣摩到了她的心路。真奇怪!只是小小往上走了一步台阶而已,原来平地上的坑洼,便再也绊不着脚步。蓉波找碴,毓笙已可淡然答复:“怪道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
蓉波被噎了一噎,一时没听懂。
毓笙这话儿的意思,乃是说,家里变故多了,她也只好坚强起来了。只是最简单的类比,蓉波一时没想过来,毓笙也懒得同她解释,闲闲与她对坐,自己回忆英姑教给她的记帐知识,在脑海里重温。
蓉波咬紧牙。不管今儿毓笙吃错什么药,她认栽了!她握着茶杯,放话道:“姑娘是来看笑话的?看完了,就请回吧!”
毓笙面色一凝:“姨娘怎么会这样想?姨娘到底有什么笑话让笙儿看?”
蓉波待说,又不好说。
她跟毓知争夺办丧事权力落败的整个过程……不,再往前,被毓菅莫名其妙捣乱的那一晚……还要往前!自从灵堂里被毓笙压了一头,蓉波就处处不顺心、事事不顺手!
蓉波真想迁怒于毓笙,可又挑不出毓笙什么错来。何况,到了这步田地,毓笙又赢得了什么呢?蓉波长叹一声:“我要被赶出去了,你好歹多留几天,吃香喝辣多享受几顿。”
毓笙讶然:“姨娘这是如何说起!这是我父我母留下的居所,我是父母留下的女儿。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自有定时、自有定所,谁能赶我?从何处赶我?又为何赶我?”
她说得正大光明,蓉波正待嗤笑,毓笙又道:“——姨娘伺候我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姨娘该留在这里,与我如今该留在这里一般。我竟不知谁能赶姨娘,若有此荒唐事,也必不能坐视。”
蓉波怔住:毓笙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肯保她?
她向来视毓笙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小心眼儿的废物,只会哭哭啼啼,全凭了出身幸运才能在小姐的宝座上锦衣玉食……这小冤家,竟肯出手保她?
毓笙看看她,暗想也到火候了,面色一整,问:“我与大嬷嬷说那句体己话儿时,姨娘可是在旁边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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