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一来二去久了就成了习惯。我趁着羲和上神不在的日子，把他的住处里里外外模了个透。坐垫上绣了几朵花，卧房里熏了什么香，隔夜的茶杯里有几片茶叶，几片是卷着的，几片是张开的，事无巨细，滚瓜烂熟。
隐月总是说我，人是一无是处，记性倒是挺好的。
这句话我百听不厌。
羲和上神书房的书架上琴谱与棋谱居多，类似于戏文之类的书籍我是一本都没看到，想来也是个无趣之人。
我虽只是见过羲和上神一面，却觉得与他有说不出的亲近。小时候倒是听阿爹与五斗星君谈论过，当年羲和寻游至东海时遇到过一只白泽神兽，此兽能言，通晓天下之事，千千万万年来遇到过白泽的只此一人，没人知道白泽与他说了什么，故成就一桩传奇。那时我并未见过羲和，却终日想着若是见了他就问一问，当年白泽与他说了什么，很是好奇。
我闲得手痒，会把羲和压箱底的琴拿出来，寻一处风光秀美，空无一人的地方乱弹一通，这件事只做过一次，也只能做一次。
羲和的琴外观看着上档次，质量委实一般，稍加拨弄，琴弦连断数根。
我听完大壮师兄血肉横飞口味颇重的故事后原本积郁已久，想借着这次机会稍加抒发，如此一来，却适得其反。还琴时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又掀翻了一盘棋与两个青瓷流釉杯。棋盘上本是一个残局，我照着记忆重新摆好不是问题，只是少了一颗白字死活找不到，我跪在地上好一通埋头苦找，站起来时一把老骨头咯咯直响，只好作罢，踱到门外在墙角随意捡了一颗差不多大小的白色石头摆上将就，想必羲和上神也不会与我计较太多。
可又想，万一他要是于我就计较呢？羲和上神阴晴不定的性子我自是不太了解，我盘腿坐在棋局边，冥思苦想，绞尽脑汁。难道再让他收下我的天灵盖？
正在我纠结的当口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谈笑着朝书房走来。我仗着自己圆润，一个抱头翻滚就囫囵滚到了书房休憩的卧榻之下。
羲和上神这几日不知所踪，原是出门招蜂引蝶去了，还愣是光明正大地往回带。我愤愤地磨了磨牙口，当初说他不知检点可是半点不错。
那女子相貌平平，生得凡桃俗李，与山下的精怪无多大区别，穿得倒是精贵，一双柔荑绞着帕子思量许久道：“袅袅本无意叨扰上神清修，只是天帝觉得隐居日子清苦，上神孤身一人，无人照料，见袅袅与温凉也算故交，对上神的习惯略知一二，故特命袅袅前来服侍。”
隐居清苦？他倒是住在这么大的行宫里，每日只喝喝茶，弹弹琴，自己与自己下棋，悠然自乐怡然自得，日子不知道有多欢畅。听到那女人大大方方地谈论羲和的亡妻温凉，我倒是耳朵动了动，挣扎着往外爬了爬。
只是这位冷面上神对那女子视若无睹，也并未将话题继续下去，径自走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抽了本书翻了翻，我猫在塌下几近入梦，他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且退下吧。”
那女子顿时泪如泉涌地朝羲和行了礼，泪眼婆娑道：“上神难道就不顾袅袅死活吗？袅袅本是奉命前来，独自回去定是要受罚的。”
我暗暗咋舌，不动声色，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你且回去，与天帝说，我已有人服侍，他定不会加罪于你。”羲和说完，朝着墙边的卧榻招了招手道：“你躲着做什么，把地上的杯子收收。”
我强支起半个身子往外探了探，果然，两道目光直直朝我望来，望得我外焦里女敕，苦不堪言。再定睛一看，羲和上神手上翻看的那本书，正是我前日心血来潮稍作改动的《太上皇庭外景经》，一时之间，气势全无，只得糯糯地道一声：“是。”
刚走几步，手臂便被那女子一把拽住，力道大得我生生一疼，抬手便甩。她见我甩了她的手，怒气又增添了几分道：“上神的习惯你可都记清楚了？”
我起初僵持着不鸟她，后来想想她来者不善，我何必平白无故添个仇敌，遂讨好地抓起她的手含笑着拍了拍手背：“奴婢生来愚笨，上神的习惯记得不怎么全面”，又望了望羲和补充：“还望上神允许这位姐姐多留几日，让我学个通透。”
见我这么说，她的脸色也稍作缓和，应声附和，见羲和未作反对，也就厚着脸皮将行李搬到了书房隔壁。
我与袅袅虽是见面时擦出了点火花，往后的日子倒也相安无事，我本就与她无仇，铺床叠被，端茶倒水，洗笔磨墨的事也从未与她抢着干，只是心情复杂地拿着扫帚终日在外院徘徊，自己与自己怄气，怎么能无缘无故就成了羲和上神家的婢女，如此自降身份的事委实是我自己造的孽，不怨别人。
又过了几日，我才勉强从自己的小情绪里走出几步，重新振作，开始变着法地讨好袅袅，巴望着从她嘴里挖出些许辛辣秘闻也好弥补我这几日的无私奉献。
袅袅的口风不似我想象中那般紧，我只是夸了夸她的衣着，赞了赞她的胭脂，带她憧憬了下她与羲和鹣鲽情深，鸾凤和鸣，子孙满地爬的未来，她便一五一十地向我控诉当年的事实。
那时，温凉本一头在兆水河畔修炼的四角白鹿，袅袅则是一只终年落在温凉鹿角上的喜鹊，她二人互相勉励，情同姐妹，千年之后袅袅修炼有成，能化人形，而温凉却迟迟未有精进。后来袅袅听说兆水河底有能助修行的仙草，便化了人形潜了进去，无奈水性太差，一不小心被卷进了河底的暗流，差点坏掉千年修为。
恰巧羲和上神路过此地，又是一桩英雄救美的好事。事后袅袅领着温凉三跪九叩地前去道谢，能化人形的温凉仅见了羲和一面，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温凉不知使了个什么计谋，逼迫着羲和上神娶了她。羲和上神身为四方辅神，又是天帝的兄长，身份尊贵，与温凉的婚事确实门不当户不对，天帝当时以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蒙混过去。谁知，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天上的仙官日日以死相谏，今儿个你服毒，明儿个他喝药，天帝的殿前日日白绫高挂三丈长，仙官们动不动就摆上一排齐整的小板凳扬言要以死上谏，那队伍一日日壮大，终于逼得天帝下令处死温凉。
羲和上神并无反对，只是连夜上了一份奏折，说要自己动手。
听到这里，我不禁皱眉感慨，原来羲和上神妃子的死因竟然有如此激动人心的内幕。怎会有如此狼心狗肺的负心汉，恨不得当即冲进书房，揪了他的领子反手几个酣畅淋漓的巴掌。无奈太过胆小，也只是想了想，随即作罢。
再一瞧袅袅，她这厢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一片衣角发呆。我正听的兴起，若是她现下不继续往下说，我今晚是别想入眠了。便亲手为她倒了杯茶，朝她面前送了送，示意她润润嗓子继续说。
“她是真的死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羲和上神娶了她还要亲手杀了她。”袅袅说到这里，捧着杯子的手晃了晃。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史书上都写了，明肃五载，神魔大战，羲和代替天帝率众仙家迎战，死伤无数，羲和也在那场战役中受了伤，这才请旨前来昆仑隐居的。”
明肃五载的神魔大战我并不陌生，相传女娲补天后用剩下来的补天之石造了腾蛇，腾蛇本是仙兽，一直以来都很是乖巧，突有一日不明所以狂性大发，自此堕入魔道，与仙界对立，羲和上神率领众仙家迎战的时候，我的五个阿爹都在其中，一场腥风血雨后，五瘟去了四瘟，阿爹每每谈到此事，泣不成声。
原本高高兴兴地听故事，不禁悲从中来，连平日里羲和茶水桌上最爱的糕点也一块未动，精神萎靡，反倒是袅袅甚为贴心地安慰我，平日里嚣张跋扈张牙舞爪的样子半分不见。
这场大战书上所记载的与袅袅说的全都不明不白，疑点颇多。比如，那条腾蛇怎么就突然狂性大发，又比如羲和为什么要代天帝出战。我想着这些问题与其我纠结到抓破了脑袋薅光了头发，还不如直接去找羲和问个清楚。
可是问题是，凭着我这么多天的观察，上神本人真真是惜字如金，平日里一天能开个尊口说一句话都是要烧香庆祝的，何况一次问这么多问题。
我想着来日方长，也就未多做纠结。反倒是与袅袅的关系一日千里，越发亲密。我平素身边只有隐月一人，断是无法体会这种心情，这趟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之前不曾体会的，倍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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