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长我整整两千五百岁,那时候我才刚满五百岁,就连隐月也还未修得人形,青涩的不堪一提,所以我心甘情愿唤她一声“阿姐。”
她是五斗星君唯一的一个徒弟,成日里“师傅师傅”地叫喊,对老狐狸言听计从。
说来五斗星君并不老,我平日里喊他“爷爷”无非是沿袭了我们瘟神庙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他那时只得三万岁,但是在我眼里俨然是到了该喊爷爷的辈分了,纵是我喊他一声“太爷爷”也不为过。我这么喊他,他自己倒是很不在意,真正在意的是向阳。
她总是拉了我的手苦口婆心道:“我不许你喊君上爷爷。”
她越是不让我喊,我越是喊得起劲。
最后她模了模我的头问我:“那你说说君上哪里看老了?”她与我说话,从不大声,怕是吓着我。永远都是不愠不火的性子,我从未见她发过脾气。
“阿姐,你们狐狸个个自小懂得驻颜之术,相貌自然是不看老。他心老了,你看不出来罢了!所以,你莫要再欢喜他了。”彼时我把向阳的心意看得分明,却未能阻止她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想至此处,我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问老狐狸:“她可是向阳?”
老狐狸蓦然怔住,许久,才道:“她是向阳,却又不是向阳。她没有向阳的记忆,入了轮回,一切从头,重新开始,处在截然不同的环境,遇见截然不同的人,最后走出来的是红裳不是向阳。”
我拍了拍老狐狸的肩膀道:“所以你在遗憾什么?遗憾她已然成了与向阳截然不同的人,还是,遗憾她不再中意你了?”
老狐狸没有回答,只是兀自陷入了回忆中,神情倒是着几千年来少有的悲痛,我细细品味,不忍错过分毫。
“那日恰逢我前往紫薇大帝的仙居赴约,与他喝酒下棋,折回来的路上远远地在云头闻见了一丝同族的血腥气,便大发善心下去看个究竟。向阳是我在鸡窝里发现的,她当时才这么一丁点小。”
老狐狸伸出爪子比了比,又继续道:“她定是饿极了,却又打不过那几只成年的公鸡,被啄地浑身是血,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一双眼睛似是会说话,见了我,就朝我嘤嘤地叫着,甚是可怜。”
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老狐狸的话,眼前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一只花里胡哨的老狐狸朝着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伸出手对她说:“众生皆苦,若是愿意,我渡你成仙如何?”
小狐狸似是听懂,一瘸一拐地朝着老狐狸爬去,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轻轻碰了碰老狐狸的手,歪了头,又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舌忝了舌忝。
日光暖黄,空中有微小的粉尘上下浮动,小狐狸的皮毛在日头下闪闪发光,老狐狸一把将小狐狸抱起道:“愿你日后一生平顺,向阳而生。我叫你向阳可好?”
小狐狸抬头看着老狐狸,大抵是日光刺眼,便又低了头温顺地伏在老狐狸怀里,咬了咬老狐狸的前襟表示赞同。
说到这里,老狐狸叹了口气,问我:“悄悄,你可是觉得我害了她?”
我突然就想到了早年羲和上神的一句话,他说:“若是注定,月兑逃又有何用?”
悟有深浅,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彼时,我悟不出他那句话的意思,现下倒也稍稍参透了其中的奥妙。
老狐狸岁数四万有余,如今身在局中,反倒看不透彻。
“向阳有个怪习惯,睡觉的时候,爱蜷起身子,咬着自己的尾巴。大抵是与她自小失了双亲有关。我几万年来只得她这一个徒弟,是以修行法则,尽数告之,倾囊相授,她倒也争气,只花了八百年就修得人形。”老狐狸今日很是异常,大抵是怀念起了这些往事,情不能自已。
“这支垂莲宝顶簪原本是我用来束发的普通木簪,她修行有成,便来向我讨要好处,我问她要什么?她就笑盈盈地指着我头上的木簪,我觉着这木簪委实普通,不适合女孩子戴,便随手在这木簪上化了朵垂莲赠予她。”
“我难得夸奖她一句,她总是高兴好几日。时日一长,我便看出那孩子对我有些不一样的情意。我大她几万岁,世间之事,看得厌烦,早已抛却万丈红尘,心里自是不留一丝杂念的,所以觉得不妥,便开始疏远她。”
“她虽是伤心,修行却越发用功,日日来讨好我,我自是冷着脸不领情。本以为待到她修成正果,自会懂得我的一番苦心。”
“她是懂你的一番苦心的。”我突然插嘴:“向阳对你的心意,我是早就知道的。你虽是对她冷淡,她却仍不在意,她常与我说,君上是为了她好,来日方长,君上迟早会被她感动的。她自小善解人意,难道老狐狸你至今都未了解她的性子吗?”片刻,我又暗暗庆幸,幸亏老狐狸不领情,否则这一出老牛吃女敕草的戏码真真是要惊得五湖四海的神仙顶礼膜拜的。
说起来向阳,的确争气,她那时,日日勤加修炼,不敢懈怠丝毫。就连阿爹也常说,以她现下的修为,过天劫是轻而易举地,是以阿爹便常拿向阳与我作比较,几番下来,看我的目光越发嫌弃。可到了最后关头,堪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日向阳天劫,我亦是在场的。说来实在惭愧,那日我吊在庙中阿爹泥像上那只普度众生相的左手上练臂力,无奈午饭吃得太过丰盛,只打了一个饱嗝,身子一沉,生生折断了那只阿爹引以为傲的泥手,被阿爹拎到山头扎了个稀松的马步,一扎就是一下午。
隔了两座山头,远远地看着她一身素纱衣,将三千青丝挽了个如意髻,手里捧着一件神似老狐狸品味中衣,殷勤地前去讨好。
老狐狸定是不领情的,否则也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生死诀别的戏码了。要说这只老狐狸,委实缺德,你不收人家的礼也就算了,还分外惹火地将吃完鸡的油手抹在那件中衣上,含糊地敷衍说:“我觉着这花色不太衬我的肤色,你且拿回去吧。”
向阳面色微变,一时之间只得苦笑,回首望了望老狐狸,老狐狸与她对视了一眼,随即转身,她笑得越发苦涩了,将那中衣扔在了地上。
刹那间,天空电闪雷鸣,绵延十里,狂风大众,她孤身站在一片云下,笑得风轻云淡。
我头一次见别人渡劫,便出奇快地翻了两座山头,打算将今日的一幕做个参考,日后渡劫也算是有过一次经验,好知道这五道天雷怎么受,以什么姿势受比较好看。
向阳见了我,笑着道:“悄悄,也许你说得对,他的心老了,我的心也死了。”
她说:“君上说要渡我成仙,可是这九天上的仙人却都是和君上一般无情的,纵使我成了仙,也不会快乐。”
语毕,当即拔了簪子扔在了老狐狸脚边道:“还给你。”
我与老狐狸隐隐觉得向阳不对劲,当下想要安慰她,老狐狸更是面露愠色,毕竟渡劫在即,万不可马虎,否则千年修为功亏一篑。
她见老狐狸着急,立在原地不为所动,笑得越发开心。
“下一世,下下世,往后的千千万万世,我只想安安稳稳,再也不想修仙了。”这话是对老狐狸说的。
天雷只下一道,她立在原地,毫无防备。我与老狐狸的呼喊声逐渐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自那日后,我躺在瘟神庙嘴里喊着“阿姐阿姐”浑浑噩噩烧了三日。
天地爱恨,一夕参破,旧人不在,徒添新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