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迈了一步,又向后退了两步,终究只是远观了观。
想来,毕竟她说的话虽有些添油加醋,但我确确实实是站在那里看着的,如此算来,就算是要与她争辩,也是我理亏一些,遂准备继续观望观望。
红裳这么纤弱地一指,堤岸上那些个听墙角的人也都放下手里的活,纷纷伸长了脖子望了望那个方向,接二连三,一时之间,入目之处便新添了几十个黑压压的后脑勺,且数量还在持续增长,那情形甚是壮观。
集玉适时地咳了声,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官员,连咳嗽也很有分量。随行的当地知府察言观色本事一流,大喝一声,遂扛沙袋的继续扛沙袋,搬石头的继续搬石头。
谁知红裳那处又传来一句:“若不是我及时跳下去救你,后果不堪设想。”言罢,捶了捶胸口:“纵是现在想想也是有些后怕的。”
我搅着衣摆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也没错,满腔的火气顿时泄掉了大半,她虽是找了我的茬子,我却委实提不起兴致找她的茬子。
肚子适时地叫了几声,我平日里对吃食从不马虎,一日三餐,不落一顿,今日月复内空空,很是难受,便匆忙为自己找吃食去了,丝毫不记得自己来寒潭的目的。
刚入了府,就听见门外吵吵闹闹好不热闹,竖起耳朵一听,那声音分外熟悉,未过多久,一名小厮前来禀报,说是有位穿花衣服的少年自称是我爷爷,还有一位穿黑衣服的少年自称知道我所有丑事,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千年来,我认得的有穿花衣服这种奇怪癖好的大抵就只有老狐狸了,而且我敢打包票,天上地下,能活得如此风骚的也只此一人。
我此处指的风骚是指言行,向阳当年的品味也委实独特,偏生这只老狐狸就能入了她的眼。如今向阳摇身一变,变作红裳这般矫揉造作的模样,反而是入了老狐狸的眼。
可惜这两人从未默契地看对眼,真是造化弄人。
至于另一个穿黑衣的,我印象里,三爪龙就是永远一身黑衣,因千年来未曾勤加换洗,倒是黑得发亮。
想至此二人,又与方才小厮口中“少年”二字对号入座一番,不禁在大太阳底下惊出一身冷汗,也是,凡人目光短浅,确实是没见过活了千把万把岁的“少年”,也不怪他。
如今我不在瘟神庙,这条三爪龙大抵觉得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我望见他的时候生生瘦了一圈,倒是苦了他了。
我与这条三爪龙虽势同水火,多年斗下来,倒也算半个熟人,当下激动地与他握手寒暄,谁知他却神情古怪地抖开了我的手道:“你这般无事献殷勤,必是想对我隐瞒些什么,待我寻出一丝半点线索,就把你拘回去交予阿爹处理,你等着。”
语罢,抖了抖袍子,消失在了府里的拐角,这架势,八成要在府中折腾地一番鸡飞狗跳了,我见他精神振奋跃跃欲试的样子,也就放心许多。
老狐狸一来便与我开门见山问我红裳的去处,我也不急,让人端来一只鸡,搬了张躺椅与他深刻地探讨了一番狐狸报恩的问题究竟是好是坏。
老狐狸甚为豪迈地甩开了一把花里花哨的折扇道:“天性这种东西是一出生就具有的秉性,就像猴子爱爬树,蜘蛛爱织网,你爱凑热闹管闲事是一个道理。而对我们狐狸一族而言,偏生就热衷于报恩之事。而在这报恩的千千万万个法子里,最热衷的当属以身相许这一条。”
我茅塞顿开地点了点头,怪不得说起凡间的奇谈趣事,十件有九件是狐狸报恩。
“你当真忍心看你的爱徒走上这一步么?”我问。
老狐狸囫囵吐出一根骨头道:“你以为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若是那小子敢动什么心思,我头一个不放过他。”说完,作势举着鸡骨头比了比捅人的姿势。
“差点忘了正事!”老狐狸声音突然提高八度,吓得我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窜起,一双滚圆的眼睛定定地将他望着。
“你还记得羲和上神么,关在须弥山下三千多年的那个?”
我模了模脖子上的小石头,握了握拳道:“记得,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
当年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关就是三千年,古往今来的仙史典籍也是恶补不少,关于羲和上神的这一篇,我独独咬牙切齿看了不下百遍。当年他替天帝出征那会儿,率领仙官们英勇奋战,不惜重创自己耗损仙力才将腾蛇封印,上头的仙官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这一战,委实有点功高震主的意味,天帝看他很不顺眼。但是他与天帝毕竟是亲兄弟,有血缘的顾忌,且羲和上神自战后就归隐昆仑,并未有夺位的半分心思,天帝遂隐而不发。三千年前,天帝终于抓住了羲和上神的小辫子,借着女娲石的事将他关在须弥山下三千年。
当然,敢毫不加工写出这么复杂内情的那位史官早就死得连渣渣都不剩了,我打心底敬他是条汉子。我那本野史是他的后人口耳相传改编的,约模现下也绝版了。
我方想至此处,老狐狸已然啃完整只鸡,打了个饱嗝继续道:“三千年一到,天帝那边没有半分要放他出来的意思,是以上头的仙官又开始疯了一般替他求情了。”
老狐狸借机拍拍我的肩膀,分外认真地与我说:“你才历劫不久,按规矩,理应上去参拜天帝的,只是上头局势混乱,我自知你是巴不得羲和上神再多关几千年,可是头一次上天,日后难免要与仙官们好好相处的,明日他们集体去天帝殿前求情,我打了招呼,帮你留了个‘位置’,你就趁此机会,与仙官们好好打交道,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这只老狐狸委实是吃饱了撑的,竟帮我讨了这么个烫手的差事。若是明日求情,成功了也就算了。若是引得天帝震怒,那些根基深厚的老面孔自当无事,只是苦了我这新面孔,彼时杀鸡儆猴,我就是死也是难以瞑目的。
为了此事,我难得失眠一晚。第二日临走时,老狐狸信誓旦旦告诉我,府里的事不用我操心,他自当会处理,我含着泪与他们挥别。
倒是那条三爪龙难能可贵地为我着想,说是连夜为我备好了天上地下最顶级的一口玄棺,可保持尸身千年不腐,日后思念得紧了,也好隔着这口棺瞻仰一下我的遗容。
他话未说完,便被我一掌劈昏在地。
我腾了一朵云,火急火燎地往天帝的殿前赶去。刚跳下云头便明白老狐狸说,替我留的一个位置是个什么位置了。
这场景颇为眼熟,殿前三尺白绫高挂,底下一溜小板凳。正在我张望的当口,一个穿着秋香色长袍的仙官打量了几眼道:“可是五斗星君推荐而来的青菜大仙?”
今儿个我恰好穿了件碧绿色的外衫,腰间别了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头上用橄榄绿的一顶玉冠束了发,通体碧绿,也难怪他能认出我。
我弯腰向他鞠了鞠:“不知这位仙官如何称呼?”
那人挺了挺胸膛,将鼻孔对着我道:“我乃是天帝座下九司三省之中掌管仙册的玉枢使相。”
“原是玉枢使相,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怪不得方才腿脚哆嗦难以站稳,原是仙友身上的仙气浓郁,叫我等定力不足的小仙难以立足啊!”违心话不是头一遭说,早年阿爹但逢仙友拜访,总是要昧着良心夸赞几句,那神情那语调,我在一二百年来倒也学了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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