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夏子矜换了宫女衣服,正与流霜同行于甬道,以借机出宫见昭句无。忽闻远处朗朗的咏叹调,不由得奇道:“何人胆敢如此放肆?竟然敢在王宫里纵车当歌。”
“婢子不知。女郎还是尽快出宫罢……”
她只作不闻,那抹卓绝的竹色身影在远处甬道拐角出现,长衫奔腾如飞,仿佛王宫大墙之中飞过的鸿雁,不受世俗的约束。不期然地一瞬,她复又看到他身边一身官服的元子玉,不觉怔忪着愣神,心情更是晦涩难言。她迅速地拽着流霜下跪。
空旷的甬道中,她温驯地垂头而跪,神色淡然,心却如同翻江倒海般苦楚不堪。飞快的驷车逐渐迫近,元子玉看着远处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不觉心思一动。
“慧弟停一停……”他跃下驷车,慢慢靠近她。
她看着那双黑色官靴慢慢走近,头垂得更低,生怕被他认出来。
“你……”他略显疑惑,声音在她听来一如原来那般温和,只是高墙大院换作王宫千重楼阙,已是物是人非……
“大人容禀,阿娴口不能言,不知大人有何事流霜愿为代劳。”流霜寻机侧身挡在她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子玉兄发生何事?”昭子良持鞭相问。
“无事……”无奈地摇摇头,一丝苦笑逸出嘴角,不会,不会是她,那如山灵精怪的女子早就和夏府一起葬身火海了。
“走罢,慧弟。”他不再犹疑,登车而去。
遥望烟尘滚滚,她知与他只会成为陌路之人。
她摊坐地上,苍白的脸,睫羽脆弱地轻颤,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无神地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流霜,今日之事莫再告知景侯了。”
流霜慢慢地搀扶起她,缓声道:“婢子知道了。”
而她却不知,这一幕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却即将为她引起祸端。
烦扰叫卖的小贩,当街沽酒的女郎,来往如云的行人,她漠然地穿行其中,如同失了心魄般,从不知被人世抛弃是这般的艰涩。她是夏子矜还是洛冰书?晴空忽起一阵蒙蒙烟雨,如毛如针披散下来,为这座繁华奢靡的姑苏城添了几分情致,行人纷纷避走而行,只有她恍然不觉地抬头,任凭雨脚濡湿皮肤,鬓发含霜。
“女郎,快些到檐下避避雨罢!”流霜怜惜地牵着她的衣袖问道。
她慢慢地推开流霜的手,“让我走走……”
她就这般扬脸感受着雨露的寒意,去年南越百年难得下了三天的雪,她无畏地躺在雪地上,想着若是就此被雪掩埋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姑娘……”一声低唤唤回了她的神志。
一个简易的木板搭制桌子,桌上放了几枚铜币,麻衣老者坐在其后,目光悲悯地看着她。
她诧异地看着左右,发觉无人后上前道:“您这是在喊我?”
“红颜薄命……可怜啊、真是可怜……”苍凉的声音击打着她的内心。
“你这老家伙胡说什么!”流霜从她身后追上来,恼怒地扔下刀币拉着她便走。
“女郎切莫听这江湖骗子胡说,如女郎这样天仙般的人儿定会长命百岁……”流霜劝道。
她看见流霜一身皆被雨水濡湿,心有凄凄,哑着嗓子道,“流霜,谢谢。”
流霜一震,低了头,“您是流霜的主子,流霜自是要为主子分忧。”
她还欲说着什么,目之所视,凌霄阙已是近在眼前了,“带我去见景侯。”
凌霄阙建在王城姑苏大道中轴线上,是姑苏有名的销金窟,士族中认可的风月之所。她在门外看去,碧瓦雕甍,朱栏横槛,极尽雅致之能事。原是因为下午人还不是很多,招呼的小厮昏昏欲睡地靠在门外柱旁,这座华宇高瓴的楼阙落在繁华的街道上空芜而又突兀。
流霜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而后向装睡的小厮出示身佩凌霄阙通行的玉玦,那人刹那脸色肃然,挺背教一便装武士为她们引路。
她一路细观,那武士带她们绕开开阔大堂由外院行到内院,朝南而行然后走过苑门,首入眼帘的便是引自城外河堤的活水开凿的湖,朦胧烟雨,点点浮萍凝着珠玉般的水珠,乳白的水雾弥漫其上,水与雾与萍合而为一,而坐在湖水中央的建有一亭,模糊的迷雾中两三人而已。此情此景尽皆可入画了。
而这小苑之中,五步一卫,拐角一哨,几个队列武士持戈穿行阙中花园巡逻。她心道,没想到昭句无早就在此修建了凌霄阙,可见其居心。防守之严密,堪比王宫羽林卫。
“请姑娘随我来。”那劲装武士恭顺地站在一株岸旁的柳树前,然后在树干上扣出一块树皮,她惊愕地发现其中竟然暗藏玄机,他拉起铁质吊环,她听见细小铁链磨擦的声音,而后湖中渐渐升起一个只容两人并行的梅桩直达湖心亭。
流霜在岸边等她,她随那人而行,渐渐看见那个侧坐闲适与谢弈欢对弈的身影,景侯昭句无。
他却并不急着看她,只见那玄衣高华的少年轻轻落下一枚白子,那边谢弈欢泫然欲泣,摊开手苦着脸道:“阿无每盘棋都是你赢,这下好了,我输的一穷二白,身无分文了……”
“邵歆下棋也不过就是几个套路,模索出了自然棋无不胜。”他慢悠悠地拾子入盒道。
“夏子矜见过景侯。”她敛衽福身道。
“上前来。”声音沉郁不辨喜怒,她依言拾阶而上,谢弈欢识趣地转身而去。
而在谢弈欢侧身经过她身边的一瞬,他的手飞快地扣上她的脉门,心里突地一跳,讶然道:“怎生的比上次更差了,再这般下去……”
“邵歆!”昭句无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后者悻悻而去,不住嘟囔着:“我该好好想想配药……”
“找本侯何事?”
还不及说出心中所想,昭句无凝眉看着她,“怎么浑身湿成这样,流霜未曾与你撑伞么?”
“是我不要她撑伞的,侯爷切莫怪罪于她。”她脸色一白,辩解道。
他肃然拉着她在旁边卧榻上坐下,褪上的黑羽大氅披在她身上。
亭外雨声渐大,雨脚顺瓦楞潺潺滴落,浮萍终是无法支撑雨滴的重量,环旋起伏不断往复。
她拢着大衣,还带着他的温度,竟觉得有几分温暖。“多谢侯爷。”
“原是想着,这路不长,淋点雨也算不了什么,可到后来才发觉,一个人走着原来是那么孤独。我知道早在夏家覆亡的那一刻,我就心力衰竭,又兼在雪地里过了三天三夜,寒症深入骨髓,早已是命不久矣……若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为家族复仇的愿,随风而逝也未尝不好。”她抬头,眼神带了几分湿意,而笑容嫣然,仿佛,死在她看来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而是解月兑。
面前这个笑看生死的女子竟令他有一瞬的恍神,思及自己曾欲在他为王之后杀了她,不觉别开眼道:“本侯会令邵歆想出解救之法,你不要多想,这只是为了一枚称职的棋子罢了。”
“多谢侯爷费心。”她说着感激之语却一片漠然之色,她话锋一转,“不知侯爷是否记得在下野景侯府侯爷教给我识人之法?”
“怎么?矜儿发现了什么?”他不自觉地唤了她的小名,而她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留意。
“侯爷教我,看一人从事哪行哪业只看他手即刻得知,我发觉,这次择选之中,有杀手鱼目混珠……”
“你是从何得知?”他单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黝黑的眸子波澜炯异,泛着危光。
“庶族女慕嘉死的蹊跷,我是第二个目击慕嘉尸体的人,而惊恐万状的韩摇光是第一个……韩摇光神色、动作,皆是没有问题,唯有一个,手。我怀疑间借安慰她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掌唯独拇指以下分明布满了老茧,那是经常手持刀剑的结果……”
“仅凭此就断定慕嘉之死与她有关是不是有些草率?”他打断她的话心存疑虑。
“侯爷当真是糊涂了么?我把此事告知于侯爷就是要侯爷善加利用,真正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关系?这可是侯爷铲除政敌的好时机啊。今上欲完成士庶一体,就必须下令严惩,既可打击士族又可得民心,何乐而不为?”
“矜儿兰心慧质。”他浅笑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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