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泰说的这个账本,是每个知县老爷到任时都要收买的内账。
是的,这本账,不是到任时交接用的,而是要花钱买的。虽然每个衙门都有户房打理账目,但是有些私密的账目是连户房都不知道的,比如说给上司送的节礼啦,知县大人打赏下人的常例啦,这些钱有一部分从户房走,还有一部分是要知县大人自己掏腰包的。
打赏下人还好说,给多了,人家暗喜,给少了,顶多背后骂你吝啬。是送上司的礼就不一样了,给多了,你自己肉疼,给少了,头上的乌纱帽戴不长了。而且这本账最要命的地方不仅是金钱上的往来,它上面还记载着诸多上司的忌讳,比如说知府大人喜好风雅,同知的老娘厌恶红色,通判的夫人只喜欢珍珠不喜欢金饰,等等等等。
一句话,如果顾知县还想在清江混下去,这本账是非买不的。
“这账本在哪里?”顾谦挠了挠头,不解道:“为什么张永没提过?”
“这样的账本必须是大老爷的亲信才能掌管,而且每个新官到任都要买账,他能觉得不用提醒您。”顾泰委婉说道。
顾谦无语,衙门内的潜规则这么多,他一个外来户怎么能清楚,就是在本主的记忆中也没有这一项啊!
“那这本账咱们跟谁买?”顾谦揉了揉额角,刚刚送走周臬台的大军,满指望着能消停两日呢,没想到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就出了炉。
“老爷以把张永找来问问,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什么意思?”
“当日县衙被围攻,前任汪知县慌不择路跳墙逃跑,那些随从也四散而去,现在这本账在哪里,还很不好说。”顾泰分析道。
顾谦哑然,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说最坏的打算是这本账丢了?”
顾泰摇头,面色作难。
顾谦倏地反应过来:“你是说那本账有能在汪县丞手里?”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顾谦越粗重的呼吸声。
顾泰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家大老爷,顾谦瞅着他,相对无言,他还想摆摆谱拿捏一下汪县丞呢!这下倒好,人家还没上任就捏住了自己的软肋,一想到汪县丞到任后自己还得伏低做小把账本骗过来,顾谦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难道离了这本账就不能混了?
“不好说,”顾泰也愁了,“萧知府对您不满是肯定的,送礼少一点,应该没什么。”
顾谦眼前一亮,顶头上司都得罪了,还怕他个鸟!
“是兴化府不只萧知府一个官啊!”顾泰见他面露喜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同知、通判、衙门里的各个主事,得罪一个人还能混,要是把人都得罪了……”顾泰说不下去了,顾谦蔫了。
“行了,你先把张永找来,老爷我再想想对策。”
顾泰走了,张永来了。
但是一如顾泰所料,这本账压根就不在户房里。
“老爷,我也只能把近年送礼的大致数目报给您,但是具体的就不好说了,尤其是往兴化府送礼的事,历来都是大老爷的亲信去办,书办们是捞不着这个美差的。”
美差?这还是美差?顾大人觉得头又痛了。
“老爷您别急,我现在就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本账的下落。”张永见他犯难,赶忙狗腿地应许道。
顾谦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希望不大,他摆了摆手,让张永走了。
接连几天,顾谦的心情都跟外面的雷雨天一样,非常之不好。
衙门里的佐贰和差役们看他整天板着脸,都识趣的不往他跟前凑。倒是段文瑞初初上任,虽然不是个热情的性格,却有事没事总要跟他搭几句话,以表示自己对知县大老爷的尊敬。
底下人这般陪小心,顾谦也就不好再端着了,雷雨过后,他的心情也好转了许多,脸上终于带上了笑模样。
“老爷,我帮您买回来了王西施的豆花,您尝尝!”一早起来,顾谦洗漱完毕还没叫早餐呢,就听顾小九咋咋呼呼地从外面奔了进来。
“九爷你慢点!”顾安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小木桶,一边嗔怪道:“别弄洒了。”
“不会不会,我脚下稳着呢。”顾小九递出手里的小木桶,冲着顾谦嘿嘿一,“老爷快尝尝王西施家的豆花,我跑得快,还热乎着!”
“好,好。”顾谦见顾小九额头冒汗,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他让顾安把小木桶放到桌上,见分量着实不少,遂问道:“你吃了没?”
“没呢。”顾小九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见老爷近日心情不好,哪里有心情吃饭啊!”
“你个马屁精!”顾谦哭笑不得,“我心情不好关你什么事?我看你最近没瘦啊,又长了几斤?”
“也没长多少,”顾小九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就长了两斤。”
“两斤?”顾谦挑眉。
“三、三斤。”
顾谦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一笑,不仅把心里的郁气都散了,还把顾泰也吸引了过来,见到顾谦心情变好,顾泰心里也松了口气。他已经看出来了,顾谦人虽然聪明,但是于地方政务上却是一窍不通,要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清江县站稳脚跟,对老爷,对他们这些随从而言,都是个不小的挑战。
顾小九豆花买的多,顾谦也没分什么尊卑,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美滋滋地吃起了豆花。清江的王西施,人虽然风流了一些,但是豆花也的确做得好,一桌人你一碗我一碗,就着现烤的烧饼和麻油拌的小菜,个个吃的心满意足,肚胀月复圆。
“嗝!”顾小九最后一个放下筷子,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顾谦又笑了,顾泰也弯起了嘴角。顾安就等着他吃饱了收拾桌子呢,见顾小九如此失态,老仆人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劝道:“九爷,您悠着点吧,您在外面代表着老爷的脸面呢。”这个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家伙,他才不肯承认对方是顾家的少爷呢!
“我也只是在家里才这样。”顾小九模了模肚子,委屈道:“就因为是老爷的长随,我在外面才好面子不敢多吃,今儿个算是敞开肚皮吃了一回,顾安你还数落我。”
顾谦和顾泰又笑了,顾谦打量了顾小九几眼,迟疑地对顾泰说道:“子和,是不是我眼花了?我怎么觉得小九不仅长胖了,个子也长高了?”
有了这句话做引子,几个人又围着顾小九讨论了半天他的身高问题,虽然长高了是好事,是这屋里都是男人,又不能给自己缝衣制鞋的,顾小九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
恰在这时,门子来报,西乡的里正来了,说有人命案要向大人禀告。
热烈的谈笑声戛然而止,顾谦下意识地看了顾泰一眼。
“老爷,您要在哪里见他?”顾泰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沉稳问道。
“在二堂吧。”顾谦深吸了口气,先让顾泰去找段文瑞,然后才平静了脸色,对顾安说道:“更衣。”
顾谦换好了官服,迈着四方步来到了前面的二堂。
二堂之上,马主簿和段文瑞站在两旁,衙役们分立左右,两个年过五旬的老头,跪在大堂正中,一个偷眼往侧门处打量,另一个则垂着头,别说偷眼往别处看了,就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大老爷到!”随着差役的一声长调,堂上立时肃穆起来,老头们也紧张起来。
顾谦来到大案前,一撩衣摆,缓缓坐下。
其中一个老头偷偷抬头觑了一眼,与顾谦对个正着,这么年轻的知县他还没见过,所以他的眼里闪过一抹讶异。
“下跪者何人?”
“禀大老爷,小老儿乃西乡里正,名叫杨存利。”大胆抬头看人的老头声音清楚地回道。
顾谦点了点头,心说不愧是当乡长的,还有些见识,他目光掠到另一个垂着头的老者身上,淡声问道:“你呢?”
“我,我……”老者抬起头,有些慌张,旁边的杨存利背过手去拧了他的胳膊一把,老者眉头一皱,说话倒利索了好多,“小人是绿柳村地保,小人名叫柳大壮。”
“你二人所为何事?”
“禀报大人,今天早上柳大壮来找我,说是昨日大雷雨时,绿柳村劈死了一个人。”杨存利口齿清晰地回报道。
雷雨劈死人了?顾谦眉头一皱,这么少见的事都让他赶上了?“是你亲眼所见吗?”
“这……”杨存利顿了顿,有些心虚,“小人是听柳大壮说的。”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去现场查看?”
“道路湿滑,小人怕误了报案的时机,所以就先拉着柳大壮禀报大老爷来了。”杨存利心虚归心虚,嘴皮子却一点不含糊,轻而易举就给自己给择了出去。顾谦差点被他逗了,“你倒是一心为公啊!”
“这是小人该做的。”
看着一脸义正言辞的杨存利,顾知县嘴角抽了抽,转而看向了柳大壮。“柳大壮,杨存利所说是否属实?”
“是,是。”柳大壮点头如捣蒜道:“回大老爷的话,杨里正说话半分不假,我们村里确实被雷劈死了一个人。”
“死者是何人?现在何处?”
“死者是我们村的柳小七,昨天一场大雷雨把他劈死在了西厢房内,尸体现在还在家里,没有入殓。”
只听杨存利和柳大壮的叙述根本就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顾谦皱了皱眉,往段文瑞那里看了一眼。段文瑞也觉得有些稀奇,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被雷劈死的人是什么样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身为刚刚上任的管刑狱的典史官,段文瑞也不能不看现场就匆匆结案,所以看到顾谦皱眉之后,他马上就站出来请命。
顾谦沉吟了一下,看了看段文瑞跃跃欲试的表情,心里也有点痒痒,“好,叫上仵作,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没事别我亲,非同亲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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