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云:“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我叫原全,生长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仿若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里的世外桃源。
丘陵山脊高耸,山顶处,劈山而建一个封闭的研究院,两三千名来自全国各的知识分子聚集到这里开发资源,钻研技术。
我相信自己的调皮是与生俱来的,比如会把邻居辛苦盛满的几大盆洗衣水,挨个掀起一个角,让水顺着楼道的地势,迅速弥漫整个走廊,自己在一边拍手奸笑;举着不短不长的扫帚把子,去捅楼门口的燕子窝;把各家挂在走道的腌肉打下来;把隔壁纱窗门的弹性皮筋剪断,等等等等。罪行罄竹难书,各家见我避之惟恐不及,老娘不得不一边体罚我,一边迅速地联系幼儿园,接收我这个虽不满就学年龄,却上学需求顶级强烈的小孩。
就这样被抱进了幼儿园小班,集体环境没有让我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在此我发现养成了一项怪癖,就是模人头发。见人就模,不让动手,就强来。午休时间来临,小床挨小床,我按耐不住手痒痒,把被子偷偷蒙住脑袋,在里面转了一圈。脚底挨着的姐妹睡得正香,我从松木架子间伸出小爪子,把她头发一小撮一小撮慢慢扯出来,然后轻轻地顺啊顺啊,当时鲜有人家养宠物,我已经开始上下其手地开始捋毛了。直到被查眠的阿姨从被子里拽出来,我还硬生生揪下了临床妹妹一手头发。嚎哭声乍起,一群孩子从懵懂中惊醒,四下找寻,某孩已经被送到门口罚站去了。
虽说调皮,我还是很懂得利用装萌的本领躲避责罚的。小时候皮肤白里透红,似是生生能掐出水来,黑溜溜的大眼睛,上面盖着妩媚的小双眼皮,忽闪忽闪。细长的柳叶眉,嵌在白皙的额头上。再令人火大的造孽,我只消扑闪扑闪电眼,挤几串眼泪,再狠心的成人都能给活活揪得心都打结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高富帅”“高大上”的说法,但本人俨然已经过早领会了其中要义,并以此为目标训诫自己。那个时候对富裕的理解就是,一屋子的各色玩具,一口袋的零食,一把零用钱。在小学的众同学中,完全符合这三个“一”的寥寥无几,志田属于其中之一。
介于本妹子好歹也算半个颜控,志田同学清秀的形象,精致的五官,和当时《一吻定情》里的男主柏原崇哥哥颇为相似。仅仅变成缩小版而已,外型我甚为满意。
那时,我还没理解到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吃货。家中属于普通工薪,拮据可想而知。我零花钱严重缺失,压岁钱收到即上交,对小卖部里各类美味的零嘴,只能盯着流口水。一开始,还能用可爱萌倒柜台大叔大婶,间或收到些打赏。可这行为严重激怒了自尊心强的母亲,憧憬的眼神对她无异于乞讨的表现。在挨了两顿皮肉之苦过后,我再不敢去小卖部守望了。
志田同学常常为了满足我这个萌妹子的需求,总是把满兜子零食塞到我手里。
“全全,你随便吃,没饱,明天接着给你带。”
“全全,呵呵,泡泡糖,不是吞的哦。”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谁叫你,猪八戒吃西瓜……”
“全全,这是跳跳糖,哟哟哟,你成了爆炸香肠嘴,哈哈哈哈。”
“哇咔咔咔,嘴里打架了,呸呸呸,怎么全在嘴里跳啊,怎么弄啊!!”
“来来来,喝杯水缓缓。”我忙结果某君递到手里的水杯。
“哇~~~~”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
“呵呵,为了促进消化,我兑了点白醋……”
“全全,来,给你带了一把糖。”
待我刚吃完,这哥们闷声来了一句,“忘了告诉你了,刚才你吃的那颗,里面放的是驱虫药。”
“啊!!!打虫药为什么用大白兔的纸包!”怪不得味道不对啊!
“因为我大白兔吃完了找不到垃圾桶丢糖纸!”……
柏原崇怎么有你这么坑爹的弟弟!!
基本上,志田同学以戏弄我为每日必备人生目标。按照他的话说,当你发现全班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智力境界后,只能勉为其难降低标准,逗逗还算令他赏心悦目的小傻子。
我对于他的智力发展,一直充满疑惑。当年排班严格按照年龄划线,他被迫分到我们一流。否则我觉得他就是当时启蒙学的奇葩,四岁熟练掌握加减乘除,五岁三字经、千字文更是写诵均不打磕。将我们这些二货同学们遥遥甩在尾后,要是有跳级的安排,我觉得他至少小学初级阶段可以直接跃过了。
萌物的我,对志田同学,除了口水留得比较多,还掺杂了不少崇敬之情的。
话说,某天老妈和志田娘同时来学校接孩子,因着是同事,站在门口就闲聊起来。志田同学从兜里掏一把果冻塞给了我。当时,幸福感泉涌啊,要知道到果冻刚上市,价格直接不敢直视啊,我自然只可远观,尚未近尝之!
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我用了足足八成的功力,走到他跟前,对着他脸上就是一口,险些咬下一块肉来!一排大牙印活活在他脸上缠了一个半月形!
这哥们顿时怒视着我,大有我赠你茱萸,你恩将仇报的感觉,随即“妈呀,疼死我了”地嚎起来。老妈们立刻止住聊天,双双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老娘反应机敏,一巴掌拍到我**上,道:“说,你为什么咬你志田哥?”
我屁屁被掌风生生打疼了,委屈地看着老妈嘟囔:“电视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嘛,喜欢他,就要啃他脸。”
风中凌乱了一波人,包括恶狠狠盯着我的志田。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原以为老妈会对我继续暴力相向,以示歉意。不想两个女人听闻我的理论后,瞬时花枝乱颤地笑做一团。
志田妈顺势把将将止住声的儿子往我跟前一推,嘴里嚷着:“傻站在那干嘛呢?你全全妹妹喜欢你,跟你表白呢。”
他大概听懂了半成意思,也有些羞涩,两个手拧在肚子前打转,别着脚偷偷瞄我,半边脸都红了。
我丝毫未觉得这是件尴尬且暧昧的气氛,只埋头大口大口吃着果冻。
这一举动落入田同学的眼中,确是此情此景。我搂着一堆仙贝,脸上涨得似朵娇花。
事实情况是,我实在是一口包太多,太干了,噎得我半天吞不下去,只得瞪大含泪的双眼,使劲往喉咙里挤。
没几天,班里组织郊游野炊。
领班的小杨老师是个朝气蓬勃又富有爱心的班导,她将班里三十来个孩子的分为五组,安排好每组的领队,以及组员分带不同材料。
在这丘陵密布的地方,春游是各孩子无限渴望地一种活动,也是教职工子弟校默认遵循的一个传统。我们不是严格意义上大山里的孩子,身在山间,却从未下过农田,爬过篱笆,翻过墙,却从来没有摘过蔬果。
这里景色确是我眼中堪比仙境的美丽,北面的山麓松林遍布,山脚被农家开辟成大片果林,农舍院墙边总能有一两颗桑树,农田的形状依山而凿,从未规则却错落有致。山与山间或是小溪淙淙,或是小河潺潺,亦或是汇成一面水镜般的湖泊,优雅地向东汇去。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山后的南湖。临湖的山麓南部是茂密的竹林,一群孩子最爱的运动就是抽竹叶心。新发的女敕叶蜷缩在绽放的竹叶间,刚冒出小半截身躯,尚懵懂未支开,就被几个小贱爪嗖嗖嗖拔走了。这差不多是午餐后的一个自主破坏**必备环节。
一群孩童陆续抵达湖边,由于这里常年都有附近学校光顾野炊,湖边有一路田坎被挖成了联排凹洞,能整整齐齐架一排铁锅,差不多七八口洞的样子。各队挑好了适宜的灶洞,就在小杨老师的指挥去寻柴火,洗菜等等。
和我组队的这位,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叫“舒漏嘴”。
一张嘴就像个破了口的麻袋,装什么进去,漏什么出来。我联想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估计先辈是用来形容她而总结的。
别队嘻嘻哈哈,手拉手往湖边走,我俩一声不吭,一前一后扯着塞满菜和肉的小兜子。她转头把我带到竹林边上的湖拐角处,这里格局犹如镰刀摆尾。一拐弯,就完全月兑出了正常活动的视线,我心里还捣鼓是不是她嫌弃跟我丢人,才带我到这洗菜。
“把裤脚挽起来。”
“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懵懂地问到。
“叫你把裤脚挽起来!”舒漏嘴咬咬牙说道。
我放下袋子,刚依言照做,后背只觉有人轻轻一推,我半个腿站不稳,直直就迈进湖里了。
“哎呀呀呀!!!你干什么啊?!”我转过身,莫名其妙地望着舒漏嘴,怒火蹭地一下窜得老高。
“坏女人!”舒漏嘴狠狠地说。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心里嘀咕道,搞半天你丫的挽裤腿是方便你从背后偷袭啊。
“坏女人!志田被你气走了!”
“什么坏女人?什么志田被我气走了?请你把话说清楚!”我揉揉脑袋,真是头疼,又是一个被志田迷得五迷三道地想找我拼命?
“我看到你把他脸上肉都快咬下来了,他现在被你气得要搬走了,你是个祸害了!祸害!”
舒漏嘴说完,顺势又推了我一掌,这次力道很大,我一**坐进湖里。手脚全陷在淤泥里,身上也泡了水。
舒漏嘴留了句“活该!”转身提着袋子,敏捷地走出去。
我一个人愣在原地,刚哇地大哭了两声,又立刻哽咽住,硬是把哭声堵了回来。
心想,真是没脸见人了,我现在浑身不是泥就是水,擦了两把眼泪还把脸抹花了,这样回去肯定会被大家嘲笑死的。老师会告诉家长的,我不能让家里知道这些事,不然从今以后都会禁足不让出门了。
慢吞吞地站起来,洗干净手,心里漫上莫名的委屈,边洗边抽泣,越抽越难受,眼泪就像水龙头失灵一般,擦了又涌出来,怎么也刹不住。洗完袖口,又开始用水搓沾了泥的裤子。
毕竟是春天,太阳虽然有些暖洋洋,但我这沾了水的小竹杆子还是受不住风吹水泡,开始打哆嗦。两脚仍是陷在淤泥里,裤脚边的湖水已然浑浊一片。
“全全,原来你在这,大家都开始做饭了,你怎么跑这来了?你身上的泥……怎么回事?”
我回头一看,除了那个冤家还能有谁?
数屡灿烂的阳光透过竹林参差的结节和女敕叶渗透下来,映在他蓝色的小条纹衬衣和黑色的外套上,米白色的收腿裤,腰上匝着一条咖啡色的小皮带。他整个人都让我联想到天神一般的存在。
尤其是那张颠倒众生的白皙小脸,蹙着眉,黑曜石般的眼眸如一汪深潭,吸入了阳光柔和的金黄色。粉女敕的唇线微微上翘,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霎时,我全然忘了自己的狼狈和不堪,定定地望着他,想是要望穿他的人。
他快步地走近,把我从齐膝的湖里捞起来。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难看很难看,这已经是多少次被他的粉丝欺负了,都快数不清了。仅有的那点自尊心瞬时碎成了一地渣滓,还彷佛被他狠狠地踩了两脚。
使劲咬着嘴唇,发不出一声。
“你怎么了?”他用双手搬正我的脸,对上他焦急的眼神。我立时狠狠地挣开了他的手,往地上一蹲,头埋在双臂里,蜷得像个全副武装的刺猬,脑袋就栽在怀里,再也别想□□。
“你别管,不要你管!”我瓮声瓮气地说。
“全全,谁欺负你了?”他也陪着我蹲下来,轻轻地推了推我围得密不透风的膀子。随后,又一下一下轻柔地捋顺我散了一半,打结的头发。他越是这样温柔,我越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他就是半路杀出来一个最最体贴,最最温柔,最最讲理的绅士,甚至是英雄,他要帮我伸张正义,他要帮我出口恶气,他要帮我打抱不平!
我抬起陷在臂弯里的半张脸,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从我这里接收了百十来窜小李飞刀的眼神,终于让他绷不住了。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刘志田,舒同学说我把你气走了,你就不想解释解释?”我冷哼道。
他眉头又拧在一块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你说。”
“说什么?”
他苦笑了下,“我爸妈要外调了,正在办手续。”
“啊?那那,你也要去吗?”
他用拇指按了一下我额头,笑道,“傻瓜,我当然要一起去。”
“哦,哦……”忽然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有很多话,又好像完全找不出话。他很快从这种尴尬的氛围抽离出来,开始弯下腰,帮我搓裤腿上的泥。
“那……什么时候?”我闷闷道。
“这周六。”
“这么快,你……”
我总想像往常一样顶他一两句,却发现自己真的词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彷佛一切都别被他“离开”两个字压得沉沉的,压得我心里也负重了,压得喘不上气,压得眼前渐渐就模糊了。
他以前总说我特别爱哭,哭起来就跟兔子拉屎一样,一滴一滴的。我说,你能不能别那么恶心,找点正常的句子要死啊。
他说,以后我看见你哭,就说你又拉屎了。你继续哭,我就说你继续拉。
被他当众说了两三回,又被周围好奇地盯了好几次后,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哭了。
这次是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眼泪打在他搓裤角的手腕上。他也不吱声,直到裤子再度恢复正常,他也晾干了洗净的手。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挂满泪痕的脸。
轻轻地帮我拂去泪迹,缓缓道:“全全,我能照顾你一阵子,却没有能力说能照顾你一辈子。以后,你要乖乖的。”
他拉着我的说,“走吧,再不过去,老师要找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