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回过神来,道:“小儿顽劣,虽不知因何得罪了空师傅,拳脚相加却是有违修行,何况了空意在夺人性命,我家本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然我儿总算是性命无忧,孙道长又出面自罚,咱家也不是不讲道理。还是将了空交由道长严加管教,相信道长定能还我夫妻俩以公道。
“那就由贫道做主,杖孽徒五十,并罚跪祠堂,以儆效尤!”
孙道长寻了根三指宽的扁担挑,去了两端的麻绳。命了空趴在一人长的条凳上,了空死死掐住凳子的前端,牙咬紧木凳的窄边。只听见空气中,扁担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一下一下打进皮肉里。
满屋回荡着“啪”、“啪”、“啪”,肉与扁担交手的声响。了空的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不多时,牙已经陷进木凳里。我过去听闻,古人行廷杖,重则毙命,轻则残废,有人因忍不住其间疼痛,活活咬断了舌头,咬出满口血腥。
了空依旧倔强地要住木块,把凳的双收死死抓住,十个指甲陷进去,似乎网罗了巨大的痛苦,那皮肉的疼痛,让他已然忘却十指已绰出了了鲜血。
十几杖下去,臀部以下已经无一块好肉了,红色的烂肉与残破的裤布混成一片碎渣,了空先开始虽然倔强,却耐不住还有几声闷哼。可是渐渐地,渐渐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越来越小,已然不省人事。
我愤怒地看着这愚昧的惩罚方式,由起初的震惊、无奈,到痛苦、心酸,转而愤怒!
挣开志田阻拦的双臂冲上去,用手死命地顶撑住孙道长行刑的手臂,怒吼到:“住手!住手!你会要了他的命的!!”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才十二岁!!!十二岁!!!你怎么不问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打吴娃?为什么他宁愿死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委屈!!!”
“因为他是个孤儿,他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了!!!他没有权利选择!!!却沦为了村民的笑柄!!!他的存在就是个笑话,连七八岁的孩子都会唱那个没心没肺的顺口溜!!!他遭过多少白眼,受过多少欺辱,你这个做师傅的问过吗,管过吗,安慰过吗???”
孙道长高举的臂膀仿若被电击,僵硬地、麻木地,不知道是否该放下。他仍是这样高举着,却用不可置信,极度震惊和万分悲痛的纠结眼神怔怔地看着我。
他的手臂开始微微地颤抖,颤抖地又彷佛他在用极强的意志去抵抗,抵抗心底已经塌陷的强硬。
我转过头怒视着观战的无情夫妇,指着他们的鼻子吼道:“你们,为人父母!也当知,子不教,父之过!谁教他那种肮脏的歌谣,全是对一个无辜孩子的轻蔑,嘲弄和鄙夷。你们不配在这里谴责他,因为你们也是罪人,旁观的罪人!!!”
吴家夫妇羞赧地别开视线,脸上的神色充满尴尬。
“吴先生、太太,还请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吧。他心里太苦,受不了言语刺激,这次已经收到了血肉教训,以后再也不敢了。”志田上前求情。
吴先生看看自己孩子,经郎中诊断已无大碍,也就不再争执。率众将自己孩子抬了回去。
我伏在晕死过去的了空身上,无法抑制地哭起来。志田慌忙去给了空寻治伤的药。
孙道长微驼着背,丢下手中带血的扁担,颤颤巍巍地阖上了房门。
夜光透过木雕的大门洒在这个重伤、昏迷不醒的孩子身上,空气里弥漫的是新鲜血液的腥气。
我撩开他斜倚的额前落发,见到条凳的木屑□□稚女敕的牙龈,啃出的一排排血迹。这个孩子脸上总算现出了失去知觉的平静,再也不用感受**伤痛的扭曲表情,月光把脸衬得如此苍白。我无法抑制心底涌起的无比悲凉,仿若巨大的纱幔罩裹着我的口鼻,无法呼吸,无法言语,泪水涟涟,滴答滴答打在他脸上。
“了空,醒醒。”他似睡着了,一动不动,任我怎么轻呼都没有回应。
我月兑力地伏在他旁,缓缓说“了空,你听过这个故事么?寒山问: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人弱心不弱,人贫道不贫,一心要修行,常在道中办。
所以,了空,你不要理会。不要理会出生,不要理会轻慢,不要理会折辱。你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你,也不愿你一生背负上辈的痛苦枷锁。其实他们真心相爱,本该得到世人的祝福。却被道德伦理,家世地位活活拆散,他们本可以给你最美的生活,却只能留下你,常伴青灯古佛。
却因为如此,你更要活着,为了证明他们坚贞而又无以伦比的爱情,作为他们唯一延续的血脉活着。
所以了空,你应该骄傲,骄傲自己是伟大的存在。”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又好像进入了离奇的美妙梦境,用微弱的声音,甜甜地喊道:“娘……”
门外那个佝偻的身影,已是老泪纵横。
这孩子连续高烧了两日,总算在志田和我的照料下逐渐恢复,但仍旧无法下地行走。
孙道长嘴上虽然不提,好几次,夜深人静,我看他默默矗立在了空门前。这个严师终究是心疼徒儿的。
了空病好后,就更加不爱说话了,除了每日必须的农活,就只在练功房诵经。
倒是我和志田,由于经常帮着道观干活,被村里人当动物园里逃出来的一样围观。
某天打水的时候,几个女人就跟我在身后,指指点点:“就是她,就是她,你看,她都没裹脚。”
“对啊,你看她那头发,扎起来就一掌长!”
志田表示也和我境遇类似,走在路上经常就被莫名的村人给截住了,问他为什么不续辫子?
没过多久就传出了让我们哭笑不得的八卦。
我是满族的某个大户小姐,因为那时只有满人是不缠足的。志田是寺庙里清修的和尚,我去庙里上香时两人相遇,坠入爱河。八旗女子十三至十六岁都必须先送入宫中选秀,未选中的才能婚配。我为躲避选秀,随志田远走他乡,私奔到这处道观。志田就还了俗续了发,如今也就才长出半寸来。
而这道观呢,先前就收留过私奔的阿梅和秀才,如今孙道长继承了前任的优良品格,又把我俩给收留了。
“你说,十里八乡是不是因为没有网络,八卦新闻不够多啊?还有鼻子有眼地拼出个和尚与小姐的绝世婚恋?你说,为啥不是留洋归国的风流公子,爱上了多灾多难的贫苦丫鬟,两人挣月兑封建礼教的束缚,逃到这山里要过归居田园的生活?”
志田双指准确弹红本姑娘脑门:“原大小姐,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自己都能写书了。”
我捂着头,揉揉痛处,似有所悟:“还真是哈,咱编个笔名,写点民国时期各名人风流史。比如什么鲁迅偷看自己弟媳妇洗澡,徐志摩陪朋友妻逛京城后占为己有,张爱玲如何爱上汉奸,萧红被未婚夫抛弃惊觉怀孕,石评梅恋上有妇之夫这个我在行啊!”
志田翻了个白眼,拧上菜兜子,扛起锄头,往回返,边走边笑道,“你的笔名就叫‘狗仔队’好了!”。
“我晕~~~!你等等我啊!我还没说完呢,别走这么快啊!”
刚到门口,就见孙道长和了空穿戴好一身法袍,跟在两个仆从打扮的人身后,匆匆忙忙往外赶,话都来不及留一句。
两个暂住的穿越小孩,貌似直接被无视了……
里里外外忙活完了,闷了一锅饭,两人坐在后殿的石阶上等道士们回来。
“喂,我这几天,心里总觉得盖了个锅盖,透不了气呢。”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来这半个多月了,风风火火出了几件大事,了空都从黄泉路上走了一遭。”
“嗯。”
“嗯??你总是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的事毫无进展,我是真怕回不去了,不想在这样一个环境了此余生。”
“全全,你要有信心。”
“信心?你说得倒轻巧,信心能当饭吃吗?能让你找到回家的路吗?能救你于水火吗?你看看这里,人命轻贱,只消几棍子,我们就能从这世界彻底消失,没有人会关注你的去留或是存在!”
西晒的落日从院墙边擦肩而过,橘红色的霞光染上志田白皙的脸颊,他浓密的睫毛倒影在深邃的眼眸里,我从他的瞳孔看到自己落寞得有些绝望的神色,也看到颤栗的光辉闪耀。
他的轮廓像是件艺术品,清晰,立体,优美。
“全全,”他抬起左手,手指穿过我右侧的落发,拂过的脸庞,传来滚烫的温度。时光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南湖边,他也是这样凝视着我。
“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即使拼上性命。”
整个世界是如此安静,他的声音,穿透光中的微尘,漫进我心里。
就那么一点一点,瓦解我多年筑起的城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