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中兴厨房出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早新闻,沈星端来烧好的泡饭和酱菜放在他面前,自己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这是她十年来在日本家里的习惯性动作。赤尾的父亲虽然十分喜欢她这个中国儿媳妇,说有他妻子年轻时的影子,但喜欢归喜欢,规矩却特别严,吃饭时,没有他允许沈星不能自己同桌坐下,所以在很长一段时期,沈星对这个日本公公既敬畏,又讨厌。
凌中兴感觉别扭,奇怪地问:“这是干什么?你也坐呀。”
沈星这才恍然大悟站起,尴尬地解释道:“不好意思习惯了,在日本家庭规矩很多,长辈吃饭小辈不可擅自与他们平起平坐,只有等他们叫你坐才可以。”
凌中兴同情地说:“也真难为你了,以前你在这家里是说了算的,到那里却当了小媳妇。”
沈星听得出这是在嘲讽她自作自受,不愿意被他小看,连忙解释道:“这是日本家庭的传统观念,越是富人家规矩越严格,现在不这样了,他们二老去世后,我丈夫对我比较随便,跟中国的家庭没什么两样。”
“那好那好。”凌中兴埋头吃饭,对她的吹嘘不感兴趣,他所关心的是这个昔日的儿媳妇十年后千里迢迢回来的目的,以他的直觉判断,不会是纯粹来看望他们那么简单,装着很随意地问:“你这次来是特意看我们的,还是……?”
沈星回答道:“这次我主要是为了丈夫公司里的一批货物而来,当然也为了看看你们和儿子,本来我早就该来了,实在月兑不了身,先是照顾公公婆婆,后来又忙着丈夫公司里的事情。”
“没什么,理解理解,事业重要。现在不是来了嘛,一样一样。”
“说实在的,要不是为了公司的那件事,我现在还抽不出时间呢。”沈星开始将话题引向主题,“亦飞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希希沉湎于电脑游戏成绩很差劲,这样下去他可就废了啊。”
凌中兴以为她是在埋怨这里没有管教好,一个劲的谈起苦境来:“对对,我是有责任,可我年纪大了,亦飞也不管他,我一人正是心有余力不足。”
他的话正合沈星接下来要道出的话题,乘机说:“爸,我不怪您,您也挺不容易的,亦飞呢也忙着开车,我知道很辛苦,要不我暂时将希希带去日本读书,读完大学后再回来?”
她抬头看凌中兴的反应,对这事她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不像以前在这家里,她要做的事情基本不用和他们商量,可是现在她的身份变了,而且表面上看是将他们凌家的命根子抢走一样。
“啊,那要学到什么时候?等他回来了,我早就……”这是凌中兴的第一反应。
沈星安慰道:“不会的,您可别说得那么悲观,就五、六年吧,而且那里的学校一年也有寒假暑假,我会让他回来看望你们,东京到上海飞机也很方便,说句让你安心的话,如果你想他,学校周末我就可以让他来呆上一两天,别担心。”
让希希离开自己身边,凌中兴的本能反应是不情愿的,十几年的感情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培养出来,更何况在他心里,常常将希希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去疼爱,现在说要让他去国外留学,感情上接受不了。不过他认为从希希的前途着想,去日本留学可以在妈妈的监督下读书,自己年纪也大了,别说教育孩子,就连现在的一天三顿饭,也常常力不从心。
凌中兴很矛盾并没有表态,但沈星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他至少没有提出明确反对,说明还有说服他的空间,进一步开导说:“爸,这样吧,您和亦飞商量商量,如果行的话,争取他年内就能够过去读初二,希希在那里学习我可以盯着点,你也解放了,好好的保养身体才是真的。”
沈星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实际,人老了,应该先管好自己,凌中兴深有体会,就说现在,虽然他有儿子有女儿,可是见过他们照顾过自己吗?儿子只关心自己,女儿十三年不来看父亲,大人辛辛苦苦把小孩子抚养长大,几个有良心的?想到此,他惆怅的眼神望着沈星。
沈星以为他是为这事情伤心,安慰道:“爸,别这样,希希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他以后有出息赚了大钱可以孝敬您。”
“不不,我不是担心这个,不知道亦飞什么意见。”凌中兴努力掩饰着自己。
“他呀,你同意了,他也不好反对是吧?留学是为了希希的前途着想。”
“这倒是。”凌中兴随口应道,心里却很不平静,这是沈星第一次认真的与他讨论希希的事。此时,他有一个问题如鲠在喉,十年前他两次冒失的问过她,都被她严词拒绝,现在何不再试探她一下:“我的话虽然可以起到点作用,但他毕竟是希希的父亲,最后还得他作决定。”
沈星一听就明白他的意图,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凌中兴好像从来就不愿意接受儿子是希希的父亲,每次遇到这些话题,总是极力回避,或者含糊应对,仿佛这是他内心坚守的一条底线。今天他如此明确的说出了这句话,是十年的岁月沧桑让他变得逆来顺受,还是在故意试探?
虽然在道义上,凌中兴有权利知道真相,但是沈星认为她十年前不曾揭开这个谜底,现在更不会去搅乱希希单纯的心灵,她只能假装没有领会,顺着他表面上的意思说:“他虽然是希希父亲,可他从来不管,现在也没时间去管,都寄希望于你,只要你说自己身体吃不消了,量他也不会反对。”
“他要是反对,希希的饭让他烧,不烧饭的人没体会,这其实是个苦差使,如果我身体允许,我宁可上班的。”
“是啊,更何况您年纪大了,听亦飞说您腰伤在复发,多不容易啊,所以希希要是离开几年去留学,对他是次深造的机会,对您也可以借机养好身体,长命百岁,到时他衣锦还乡,您还怕见不到希希啊。”
“有道理,反正希希学校放假会回家。”凌中兴频频点头,被她开导得似乎也想通了,以希希现在的学习情况,今后不会有出息,他想起隔壁邻居家20岁的儿子高考时连一般技校也没考上,工作找不到现在还呆在家里,所以在对待孩子的前途问题上,自己不能太自私,而更实际的说,73岁的老人也该休息休息了。
沈星趁热打铁出主意:“爸,您把厉害关系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爱希希,我相信他会赞成。”
这话是说给两头听的,如果凌中兴不同意,那就等于不是真正爱希希。凌中兴被推到了华山一条路上,只好表态:“我没意见,最近几年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孩子现在不小了,各方面教育是要抓紧点,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那好,一会我们外面吃午饭时大家讨论讨论,你呢在一边也帮着说说。”
沈星心情一下舒畅起来,觉得这事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她判断凌亦飞基本上不会反对,他对希希的矛盾心理十几年前就挂在他脸上,只是他不愿意去接受罢了,这也正是当年在她的婚礼上,凌亦飞可以抱着希希来捣乱,而没有公开她曾经和公公的丑事,因为这势必会牵连到希希的生父之谜,对他来说,保住自己的面子,远比打倒一个冤家更重要,这是她后来慢慢所领悟到的。
说服工作出乎预料的容易,她有些兴奋,讨好的握住凌中兴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关心道:“爸,您的手怎么那么凉?多穿点啊。”
“已经穿好多了,你看我块头本来就大,穿太多行动不活络。”
沈星伸手去翻他的衣服,道:“你的羽绒衣看起来很薄不暖和。”
“噢,不是羽绒,定型棉的。”
“那不行,今年上海好冷呢,您看我都穿那么厚。”她拉下自己鸭绒衣拉链给他看厚度,“过几天我去买件这样的保暖羽绒滑雪衫送您。”
“不不,这挺好的,不用换。”
“爸,您别客气,虽然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媳妇,但……”沈星说了一半发现不能自圆其说,但后面是什么,连她也不知道如何组织词汇了。场面似乎被她渲染得过于做作,她连忙岔开话题看看时间道:“吆,希希该醒了吧?”
“他放假一般睡到中午,我去看看。”凌中兴蹑手蹑脚走进希希房间。
沈星收拾了碗筷从厨房出来,正巧听到希希的房间里传出他说话的声音,比她在电话里听到的更亲切,沈星紧张的整理了下衣服准备进去,刚要推门,又停住了脚步,十年前儿子不认她的一幕历历在目,对一个抛弃他十年毫无印象的母亲,儿子会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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