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惶惶,可在黄巢面前绝不能露怯。此人嗜杀成性,万一话不对他的心意,或者表现出犹疑害怕,恐怕我想的那几条路都不必试了,即刻我就会踏上死路。该怎样说好?
我一进临时搭建的大帐,几道目光同时射向我,我只好不露声色,强装镇定。黄巢招呼我席地坐在末位,道,
现如今我军情势危急,那张璘一直死咬着我军不放。这样拖下去恐怕全军都得送死,诸位有何退敌良策?
这时孟楷抢着说道,
大王,末将愿以三千精兵从小道悄然折回,杀那贼唐军个措手不及,取了那张璘的首级,贼兵必然溃败,我军之困即时可解!
这个孟楷除了去硬打的招儿没别的。他也不看看现在义军是什么情况,疫病正在军中蔓延,哪有什么三千精兵给你?即便有,你领着这三千人就能取了张璘首级?那张璘在我们南下广州前就一直与我们作对,你孟楷又何尝在他手底下打胜过!
尚让看了孟楷一眼,接着道,
目前这个情况,三千精兵也不好对付,若是突袭,恐那张璘早有防范。不如我们把人马分开,悄悄地分成几路四散去,缩小目标迷惑于他,总比在一处强。
分成几路逃?那张璘就不会分成几路追?他怎会任你迷惑?这尚让也太自以为是了。
黄巢对他们所说的不置可否,而林言、黄思邺等人也都低着头不说话。
我虽面上不敢动声色,心下却想东想西,逃跑逃不动,硬打又不行,分散开怕死得更快,说来说去就是义军已经不起打也经不起折腾了,如待宰的羔羊,只剩下可怜巴巴地叫几声兴许能让人不忍手下留情?我忽然想起了那次跟葛从周喝酒,他见多识广,喝到兴头又爱扯住人侃侃而谈,那次我就听他讲了一宿的故事,讲的是吴越之战,田单大摆火牛阵和周瑜打黄盖等等之类,这些都是以弱胜强,其中用到的重要一招便是“诈降”。现在的义军可以说是够弱了,怎么不冒险也试试诈降?诈降之后没能力反击就真降算了,降了还能比死更坏?
这时黄巢看向我。
我心下一横,直视着黄巢答道,
大王,如今我等身处险境,军中又有疫病,反戈硬拼绝不可取。某以为这等逃窜和硬拼作战都是在与官军作对。越作对就越挨打,所以不妨向高骈表明心意,我军已无力作对,愿听朝廷处置。想那高骈虽骁勇,却是好大喜功之辈,且我等义军一直难入他眼,追杀义军岂不费他的兵,他的金银?现有投降的,他又何必苦苦相逼。如此缓了他的兵,待他麻痹大意,我等可另图良策。
我虽说的振振有词,可黄巢脸上的表情一直阴睛不定。
这不就是投降嘛!朱校尉好歹是跟那张璘打过几次的人,这算什么计策!前番有几个不长骨头反叛的,你是不是也眼红了!咱们黄王起事难道就是为了投降?刚才还默不作声的林言倒第一个出来呛声。
哎,贤甥,朱校尉好像说的是诈降,黄思邺道,只是……
诈降也是降!
林言又插嘴。
只是这诈降的前提是高骈能上当,他要不上当,就要置我军于死地又如何?
黄思邺没理会林言继续道。
是啊,就算他上了当,你还有什么计划能摆平他?
现在追我们的是张璘,就在你**后头哪,那高骈就算有止兵的命令下给他,我们好道也成了他的刀下鬼!
……
刚才已发言和没发言的在我说了那番话之后都有的说了,整个大帐内除了我都在议论纷纷,好像我刚讲了一个让义军万劫不复的主意。
这时黄巢的一摆手,乱哄哄的一片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我说,
朱温所说确也是冒险,刚才是谁说的,那个,现在的燃眉之急是张璘,你倒是有什么办法退却?
说是来商量对策,倒成了众人凑一起逼问我。看那么多只眼都瞪着我,我冲口而出道,
大王,听闻这藩镇之将没几个不爱财的,若大王肯舍财,义军兄弟的命或可保一时。
话一说出来,我都奇怪我怎么想到了拿钱买命,也许是看黄巢整天在逃亡路上还拖着那几箱金银碍眼?
其实我听葛从周讲过,葛从周的祖父和张璘的祖父相识,张璘有一个特点,就是极爱敛财。那次经过一场对张璘的断后阻截战后,追赶大部队的途中,葛从周就愤愤地嚷嚷道,
朱兄弟,你说那张璘死跟着咱们干什么?莫不是盯上了黄王的几箱金银!
我当时心念一动,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有那极爱财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得财机会的,这就是他们活着的理由,只要有地方弄钱他们就会兴奋不已,不惜手段搞到钱方显他们的能耐。只是当时忙着赶路,并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在这个逼仄的氛围里,我竟把这做为一个计策说了出来。
我话一出口,众人脸上都出现了意料中的不平和不屑的神色,刚要起来纷纷嚷嚷的声音,黄王发话了,
就这么办吧,林言,去准备东西。
没想到黄巢又同意了这个说不上是办法的办法。只见众人均是脸色一沉,万分不服也只得噤声。我觉得此次来倒像是种下了仇,我说的太多了吗?
走出大帐,却见庞师古和朱珍从旁边几棵树后急急地窜出来,来至近前小声道,
太好了!兄弟安然无恙!才刚听得帐内纷乱,我俩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怕黄王对兄弟怎样!
他们俩担心我的安危,竟然尾随至帐外。长这么大对我挂怀的人没有几个,没想到我在义军结拜的兄弟倒是对我一片赤诚。我不禁心头一热,当下便欲对他俩施个大礼,被他俩一边一个拉住,
兄弟这是怎么说?
朱温感念两位兄弟的情义,日后朱温若得富贵,当侍奉于两位兄弟!
这样一来,金银送给了后面的追将张璘,投降书送给了高骈。事实证明,这两个办法都奏了效。张璘几乎停了追击,扎起营地开始喝酒作乐。而高骈眼见义军要投降,他的“剿贼”功劳就要到手了,便通知正在路上赶的那几路大军哪里来的回哪去。他的功劳岂能让他人来白白地分?
追杀没有了,而且义军杀了个回马枪,大败追兵,杀了张璘。包围解除了,那几道兵已在回乡的路上,即便那高骈发现上当再把人家招回来,人家怎么还会来?马上就要被踩死的义军竟奇迹般地又活了下来。而我,既没当成逃兵也没当成降将,反而因为我情急之下的馊主意,让黄巢对我愈发看重,赏了点金银,外加两个女人。虽然那两个女人是黄巢玩过的,但还是穿红着绿的让黄巢给我送来了,说是看我还没有家室,暂且给我做妾的。这种女人一路上也玩多了,我并没有多少兴致,可也不能不要。只是听黄巢说到家室,不知怎的我模了模胸前放那绢帕的位置,绢帕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义军退却了劲敌高骈,他身为“剿贼都统”都关门闭户不出来,其他还有谁肯干?就在朝廷东抓一把,西抓一把,藩镇之间互相扯皮内讧之际,义军又迅速发展起来。渡长江,过淮河,沿途州县长驱直入,就连东都洛阳也是没出意外地不战而得。整个义军意气风发,士气从未如此高涨过,一举击破潼关那帮老弱病残的神策军,九死一生的义军浩浩荡荡地挺进了长安城。
至此我已在义军呆了三年多了。我跟在队伍里,第一次见到了长安城。这些年到过那么多地方,都不似长安这般气派。
进了长安城没几天,黄巢便称了皇帝,国号大齐,建元金统。
他给我们和一些李唐降臣都封了官授了职。我得了个“将军游弈使”,并奉命带着原班人马前往长安东北五十里的东渭桥驻扎。
开始出发,朱珍在马上就说,
哥哥,你看看,这大齐的宰相什么的高官一点都没出意外,到底是嫡系,不是从山东地界出来的就是黄家军。咱们一路拼死拼活的,不是打先锋就是断后,提着个脑袋到了长安,还不让在长安呆着,拿我们当看大门的!
莫嚷嚷,出城再说!
我低喝道。的确,大齐的高官不是皇帝的亲信,便是李唐的降官。我一个半道入伙的,有些战功又怎样,战功既是进身之阶,又是嫉妒之源,况且那次倒霉的商量计策,明着看我是个有功的,可实际上早把那些帐中人得罪了,一个底层砍人的大放厥词,还得到了首领的认可采纳,即便黄巢有心重用我,他的亲信圈子怎能随便让一个小子随便进来,怎能不视我为异己?向长安这一路来,我虽奋战如初,可再也没得到提升。现在这个将军游弈使也无非是就像朱珍所说的,看门巡逻罢了。
——在东渭桥驻兵的日子里,为了自己,也为了他黄家的大齐,我使了点手段招降了隔渭水相望栎阳诸葛爽的军队,而诸葛爽又趁机拿下了河阳,成了大齐的河阳节度使,虽然他不久后又就地倒戈成了大唐的河阳节使。我在长安外围,驻东渭桥也罢,打河中、夺邓州也罢,乃至后来攻下同州又驻兵那里,都是在替他黄家人守住长安大门。而长安城里,早已一片乱象。名为“淘物”的抢掠平民,以人肉做军粮,不知还是否对得起当初黄巢那厮叫嚣的“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黄巢本人,只顾守着金银玩女人,那个盐贩子,爬上了龙椅,且坐一天过一天,根本看不到他把大齐军都圈进了长安城,就是在没吃没喝等着完蛋。这绝不是我想要的。
黄巢让我去打同州,就地任同州刺史,这正和我意。我已经厌恶与长安城里的人为伍,更不想困死长安城。倒不说为了大齐,且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定要拿下同州。
同州终于是我的了。地盘还是那个地盘,人马还是那些人马,可我又面临着新的敌人。那就是与我隔河对峙的王重荣。
有这么个有数万驻兵的人在紧挨着同州,我还有安生日子过吗?得尽快把他灭掉!
我越心急,便越达不到目标。王重荣能以兵变当上河中节度使,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大齐,自然就不是吃素的。几次进攻,都已失败告终。那个形势,保住同州不丢已经不错了。
在又一次攻河中败退后,我愤懑地疾驰在回同州城的路上,把手下将领甩在了后面。
前面有成群的难民灾民正结伴走着。这些人,在家乡遭了灾,以为往京师方向去就有活路吗?简直是送死!前几天同州城已经涌进了不少难民,同州本就粮食紧张,我这些当兵打仗的眼看也要吃不上,哪还能养活这么多张嘴?前面那些破衣烂衫的背影此刻在我看来便如同王重荣的河中兵一样,敌人!
我连抽了几下马鞭,向前面的人群冲过去。狂燥的马蹄声和马鞭声显然使人群受到了惊吓,一条通道在惊呼跌撞中闪出。我直冲过去,到了人群中间,还是不自觉地放缓了马匹。就在我不经意间在人群中一瞥时,整个人却被一双目光牵拌住,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几年前的那双眼睛,我猛得勒住缰绳,马儿在嘶鸣中调转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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