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席间诸人均是一怔。李克用的侍从郭景铢从旁对李克用道,
相公酒已足,该用些饭食了!
不知李克用是真醉还是装样,一把推开郭景铢道,
谁说酒已足?朱军使如此盛情,我等怎能不领情!朱军使若还依附黄贼,我和他只能以刀相见,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怎有今天同堂共饮的缘分!尔等说是不是!
没有人敢说话,刚才还欢洽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端酒杯的手僵硬地攥着,此前喝的酒此时在胸中火辣辣地烧着。宣武军部将个个皱眉盯着李克用,朱珍把箸往几上一撂意欲起身,被庞师古一把按住。而都将杨彦洪则把酒杯一扔,酒洒了一地。
这时薛志勤忽地站起,向我拱手道,
朱军使,我家相公一向不拘小节,今日高兴又多喝了几杯,更是酒后失言,还请朱军使海涵!
看着满堂的人,那些已醉和没醉的沙陀将士以及我的部下,我心下一横,端着酒杯起身道,
薛公言重了!李使相说的没错,是敌是友都是天注定。来,诸位,河东军与宣武军同仇敌忾剿贼得胜,不辱皇命,在座的都是国家功臣,朱某敬各位!
一屋子人唿啦啦站起来,有一半以上是东倒西歪勉强站定的,唯有李克用早已倒在案上一动不动。
夜半酒罢席散,李克用被他的部下抬回了上源驿。
我送至府外,却没有回内堂,一则已很晚了,怕扰了惠儿;二则胸中总有口闷气着实难平,遂又回到刚才摆宴的大厅。尚有几个人在那里未离开,却是部将杨彦洪和他几个手下还在说着什么。杨彦洪自同州时就跟随于我,性情耿直,勇猛有力。他见我进来,上前几步道,
军使还不曾歇息吗?
我应了一声,径自走过去倒了杯茶猛喝一口,盯着刚才李克用的座位默默发愣。
那个薛志勤说李克用不拘小节,这个我信,可说他是酒后失言,我看未必。只怕是酒后吐真言,这厮从一开始便看不起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我从黄巢为盗的下,出身,如今我力据一方身为节使,他这个沙陀贵族定然不忿。此番我又求助于他,事后对他百般周到,他更是气焰高涨,当真视我无睹,以为我没甚能耐,要依附于他了吗?笑话,宣武据四州,历来是大唐中原重镇,待我把那些贼寇一个个干掉,把这灾荒熬过去,重振宣武,我还怕哪个?
李克用当众辱我只怕还有异志,他此番南下难道只是为了打黄巢?大唐已把血本都给他了,赦免前罪,封他为“使相”,让他坐镇河东,还能再给他什么?他若还想再要,恐怕得去找个由头抢了。南下剿贼这个机会不错,他不是带了四万大军吗?说是让大部队途中休整,可谁知他们此刻屯在哪里?
别人都知道宣武忠武以前是重镇,而现在各方面颓衰,却正好乘虚而入,最具备这个条件的便是李克用。
这个独眼龙,不光嘴上跟我过不去,心里肯定也有灭我的鬼胎!
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这时只见杨彦洪上前道,
军使忧心忡忡,果真不计较李克用之言吗?
我回头一看,他的手下皆已散去,堂内只剩我和他。
计较待要怎样?
李克用放肆至极,根本不把军使和宣武军放在眼里,这厮一向野心不小,现在他剿贼功劳第一,诸藩中兵力最强,怕是灭了黄巢就要来对付河南各镇了!军使驻守宣武刚有起色,怎能引狼入室,等人宰割!不如趁他等酒醉,亲随不多,干掉这个狂徒,免留后患!
原来杨彦洪跟我想的一样。是敌是友确实天注定,从我见李克用的第一面起便已注定今天的事了吧。虽然他帮过我,可他又何曾拿我当个什么!既然我要在汴州扎下来,李克用这个潜在的劲敌就不得不除了!
屋外是沉闷的夜色,一队明火持刀的人马在府门前迅速集合向上源驿模过去。
杨彦洪让人先悄悄地用马车栅栏堵住了上源驿出口,然后开始向驿馆里万箭齐发。火把的亮光和箭矢的声响中,驿馆中也已经有人在朝馆外放箭。这沙陀军也着实强悍,睡卧之中仓惶应战竟接连射倒了打前锋的几十个汴州兵。这时只听那薛志勤的声音在大门里喊道,
朱军使如何忘恩负义!把我家相公请来却要加害,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们相公?无耻之徒!
眼见驿馆里射出的箭矢越来越多,汴州兵在渐渐后退。现在不是比箭法的时候,先弄死李克用再说!
放火!烧了驿馆!
我命令杨彦洪。
整个上源驿浓烟四起,火舌疯狂地舌忝着墙壁向里蔓延,把已经要夺路而逃的人又困住了。李克用,你的死期到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狂风,把火势煽高了一大截,同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空中直射下来,紧接着一声声炸雷就在头顶响起,豆大的雨点瞬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好一阵暴雨,不但把兵士手中的火把扑灭,竟也生生地把上源驿的大火给浇了个干净!
暴雨中黑漆漆一片,馆内馆外都是混乱。在电闪的亮光中,我隐约看到馆内的人正陆续翻墙向外逃窜。
而这边队伍因为没有了火把,又被雨浇着,一时竟乱糟糟地集合不到一处。我不禁着忙慌乱,在黑暗和混乱中大喊,
杨彦洪!快带人到河桥!
那些沙陀人翻墙过去离得最近的城门就是尉氏门,而到尉氏门必经汴河桥,只能在桥上结果他们了!
杨彦洪答应一声驰奔河桥,我也拍马紧随其后。
桥上厮杀正烈,扑通扑通地落水声不断,也分不清是汴州兵还是沙陀兵。这时杨彦洪模黑找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朱军使,我等来时李克用已往尉氏门逃了,只留史敬思在此断后,阻拦我等不得过桥!
让他们在此打杀,你和我放船下来去尉氏门!
到了尉氏门一看,哪还有李克用的身影?城门已开,守门将士已尽被他们杀掉,战马也被他们抢去几匹。杨彦洪见状又道,
朱军使,他们出城门没多久跑不远,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不追!出去但看见乘马者必当射之!
杨彦洪匆匆撂下一句话,便疾驰而去。我也随其后冲出城外。
暴雨过后空气依然有些闷,夜色更浓,几乎辩不清道路,就连杨彦洪我也跟丢了。不知转过几个弯,忽然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人一马正在疾驰,莫非是李克用?管他是不是,先射倒他再说,总归是他河东的人。
当下在马上拔箭搭弓,尽力朝那个人影射去。那人应声落马,我忙赶过去俯在那人身边仔细辨认。
我这一看不要紧,脊梁上“噌”地冒出一层冷汗,被我射下马的人竟是杨彦洪!箭矢正中后背,其人已没了气息。
我疲惫又颓然地坐在地上,事情竟弄成这样!李克用没杀成,而我损兵又折将,关键是这件事远远不会完,李克用定不会善罢干休,他该怎样来报复我?我本想避祸却闯了个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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