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拿柳五儿当回事,也从未问过她的身世,惠儿却在几天之中就把她的情况模了个清楚。可是,尽管如惠儿所说,那孩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枝节,那一个多月柳五儿就是我一个人的,而且孕期算来也对……,我心想此刻我倒希望那孩子不是我的,省得有这许多麻烦。我只得尴尬低声应道,
是……应该是。
惠儿轻轻点头,又道,
那好,我有一言相告夫君。营妓的,虽有非本愿的,但莫不是以利为先。她肯与夫君生子,恐怕是别有所图。夫君如今地位,比下级军士若何?若不能依附夫君图个改头换面,便是要图钱财。夫君觉得此妓可做得一方节使朝廷命官的如夫人吗?夫君真以为她能教养得了孩子吗?
闻言,我愣愣地看着惠儿,手心里尽是汗。她说的话,她的神色,我一时无言以对。
惠儿见我不说话,抬起双眸直视着我继续道,
夫君不信,可即刻遣人去亳州,只说接孩子,给那军妓财物让她自得安生,看她是否舍得母子之情。向来母子情重无可替代,若她舍得,妾说的就没错,只不过夫君得花个大价钱了。若她不舍幼子甚至不图名份,那倒是妾看扁了她,妾当按礼迎她入府。如何行事,夫君自已定夺吧。
惠儿言罢起身出门,再没看我一眼。
我在屋里站了半晌没挪地方。惠儿没有一丝平常的柔情依人,却是如此果决干练,而她所说我竟一句也反驳不得。说实话我也不想纳个军妓当小妾,只是她毕竟是那孩子的母亲,所以对惠儿所说的还存疑,而且惠儿又发了话,翌日一早便急火火地便让朱珍带着金银去亳州。
几天后,朱珍派人送信来,只说柳五儿不知把孩子藏到何处,只等见到三倍的金银才肯把孩子让他们带回汴州。
那个女人竟然以孩子讹我?我想起当初跟她说那孩子也是一桩买卖,她可就真做起买卖来了!惠儿说的果然没错。我又气又羞,欲不要那孩子,又恐拖下去有更大麻烦,遂又派人带上足够的银两去亳州,并命他们警告柳五儿不要得寸进尺,拿上钱赶紧滚蛋,不许在河南地界露面,不然要了她的命。
又过了几天,朱珍回来了,言道已把事情办妥,遥喜也接来了。经过这一番波折,我那种有了儿子的兴奋感已荡然无存,对这个孩子甚至失去了应有的兴致,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让女乃娘抱走。就连朱珍说请了教三个义儿的学里先生拟了几个名字来给我选,我也懒得看,只随手指着“友珪”二字,说就这个罢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惠儿没有多说一句,反而每日与女乃娘一起尽心照顾着友珪,对我也只字未提前事。我想她应该原谅这一切了,可是现在的她,除了她本身在忙的事,就是在哄友珪,虽然还在顾着我的起居,但以要照顾友珪为由还是不与我居一室,说的话也只有府中军中经她手且必得告之我的事,再没有轻松的温馨蜜情。我和她之间像竖起了一堵墙,我想打烂那堵墙,再回到新婚之时那样,可是怎么办?发生了的事能像没发生一样吗?
有一天晚上回来,正往后院走,路过小花园,就听到有说话声,驻足细听,原来是两个仆妇在假山后头闲聊。只听她们道,
你说咱们那小夫人图个什么呀?人长得俊,又通文墨,又忙里忙外忒能干,可也拴不住男人的心!到头来外头的私生儿子,她还得养着,真是……
就是啊,谁说不是来着。她那个孩子要是不掉,这也该会走了。她呀,就是太好了,叫人可怜见的。那天我看她抱着那孩子亲亲,就跟她自个儿生的似的,看样子是想起掉了的那个吧。我还劝她得赶紧要个孩子,还得是儿子,不然这男人就越发靠不住了,再过几年自个儿也老了,这家里还怎么呆?
那她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没说啥。她还不想要吗?只不过谁知道还能不能有。
我看呢,出身再好,娘家没人也白搭,在夫家少不得受欺负,这才嫁来还不到两年吧……
这时又过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我说两位大娘,夫人平日里可没亏待过你们,你们还好意思在这儿编排夫人!
正是雁羽的声音。只听那两个仆妇赶忙道,
哎呀雁羽娘子,我们可没说夫人一句坏话,你可别往夫人跟前乱讲……
我没再听下去,恍恍忽忽回了冷清的卧房,和衣躺下。当初只图一时快活,召了那个军妓,召了就召了吧,偏偏就有了孩子,有就有了,偏偏是着了她的道儿,这孩子要“买”了来。为了这个亲生儿子,我将他带到这个家里,却在无形中让惠儿如此难堪,那两个仆妇这么看惠儿,家里其他人怎么看也可想而知,虽无甚恶意,可还是在轻视于她。从同州到汴州,惠儿跟我一路走过来做了那么多,只因为我就仅得了让众人可怜吗?
家中如此,外面也是一番乱象。其时黄巢一死百了,可那个在黄巢败走蔡州时还降了黄巢的秦宗权此时又取代了黄巢的位置,继续在河南作乱。
比黄巢更难对付的在于这个秦宗权占据着蔡州,手里有万余人,不是普通的流寇。他怕朝廷跟他算投降贼寇的帐,也就破罐破摔,仗着有人有地,已攻陷了附近十多个州,并把所到之处的大唐官吏都给干掉。黄巢吃人,他也不少吃,外出烧杀抢掠所用的军粮都是腌制的尸体。而且他还舌忝不知耻地在蔡州称帝,扯出的旗号居然还是“齐”。他这是铁了心地要继承黄巢,造大唐的反造到底。
刚灭了一个大齐皇帝,现在又来一个。此贼更恶,汴州又暴露在危险中,我是躲也躲不掉,只能再一步步干下去。
这时赵犨派人送信来,说是为报解救陈州之恩,已在陈州为我建了生祠,四时受祭。赵犨是我来河南后的第一个朋友,目前来说也是最可靠的一个。一年的围困之苦恐怕已让整个陈州几近崩溃,而眼下他也同样面临着秦宗权的威胁,他这样做有结好联盟之意。
好在绑成一起,也强似艰难的单打独斗。当下我对陈州来使道,
回去就说朱某多多拜上赵军使,赵军使义举某实不敢当。现下还有一事相托,就是那秦贼猖獗,陈州汴州各以一已之力恐难应对,莫如两家共举兵事,破贼自保。若赵军使应允,朱某当亲往陈州细谈。
结果当然是赵犨慨然答应,遂议定将共同屯兵于溵水,八月间进军到西华,分两路夹击秦贼的王夏寨。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要再次动兵出征。那日与几员亲将商谈了进军细案,又将城中军粮物资做了预案盘查了个遍,已是掌灯时分,想着回家也是一个人吃饭,便在营中叫人做了饭来,与几员将畅饮了几杯才往家中回。
卧房里依旧没有人。可是灯烛点着,床上的被褥也铺展好了,床头放着洗净的衣裳,盆中盛上了洗漱水,几上的茶壶里也有热茶。惠儿来过了,依然是为我做了这一切后又走了。我忽然很难过,才刚喝过的酒烧得胸膛疼。我就要再出去打仗了,拿命去赌,像往次一样,生死难料。可是惠儿对我却仍然冷淡如斯,我跟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如果这次我回不来了,到了阴曹地府我怕是要追悔莫及,后悔没有好好待惠儿。而她,会不会也后悔我在的时候没与我和好?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难过全变成了不平之气。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容忍惠儿再这样对我!我转身拉开房门,大步走向惠儿照顾友珪的小西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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