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撂下手中未完的事跳了起来。欲要到大门口等惠儿,想了想还是去家里好,便又直奔后院。
我推开正房的门,走了进去。除了那次闯进来责骂惠儿,有多长时间我没到这里来了?屋里的一切陈设如旧,只是多了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屋里有些清冷,惠儿出去了,侍女们就没拢炭火。我在内室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床上坐下,发现齐整的被褥一端,只摆着一个枕头。另一个枕头竖在床头的搁板上,好像既离弃又不舍这张床。心头涌上一股酸楚,我轻轻拿过那个枕头,将它和惠儿的枕头并排紧靠在一起,像许久以前这个屋子里充满了亲密温情时一样。
我安静而忐忑地等待着,直到屋子里的一切都黯淡下来,外面已是暮色四合。有侍女进来点灯拢火,还问我要不要上饭来。我点头,又在饭桌前继续等。然而饭也凉了,汤也冷了,我盼望的人始终没回来。我坐不住了,焦燥不安,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正待出去,却见女乃娘和侍女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独不见惠儿。我顿时有些急,只问道,
夫人没回来么?
其中一个侍女忙回道,
夫人在账房呢,将王管家也叫了去,说是要交什么账。
账房?
友珪的女乃娘一边给友珪解着棉斗篷,一边接着道,
夫人一向就忙,今儿倒是闲息了一天,不过一玩回来还是得去账房。在那边吃了饭,又说是还要交待一些什么,奴婢们不懂那些事,也说不上来。夫人只叫把孩子领回来先睡觉,都玩乏了。
我一把分开众人,到了前面拽过一匹马又直奔军中账房。惠儿要做什么,若是日常事为什么偏要急在这个时候?满揣着担心和不安,我已看到了账房里的灯火通明。
雁羽在门口坐着,惠儿和大账先生及两个伙计正围桌说着什么,王达也在下首坐。桌上摆满了打开的账本,看样子是在对账。见我进来,众人微微一惊,惠儿以外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我。我注视着惠儿,她手里拿着笔,面色很平和,一双眼睛沉静如斯。我没挪开目光,只对那些人道,
都出去!
那几个人扭头看惠儿,惠儿轻轻放了笔,只道,
今儿也晚了,几位就先回去吧。平日里做得清楚,倒也没有大出入,只剩几宗小账,明早来了再说吧。
大账先生和两个伙计答应着先走了。惠儿又将两个账本交给王达,道,
王管家,其实年前这账我就做好了,一直事多拖着没给你。以后内账是内账,外账是外账,家里军中还是分清得好。刚才也跟他们几个交待了,你拿回去再核核,看哪里不妥,明早告诉我。
是,既然是夫人亲自做的,自然再清楚不过,哪还用的着小的再看?
看看吧,以后全得你管了,总得交待明白。对了,明天……我要的车准备好了吗?
王达闻言突然看向我,又苦笑着对惠儿道,
这个,夫人,您还是别,这事再想……
算了!你先走吧,明天再说。雁羽也回去吧。
惠儿疲惫地合上账本,打断了王达的话头。
王达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与雁羽诺诺退出。
我走近桌旁,而惠儿开始整理账本,仿佛我不存在。我只得先开口道,
惠儿,今儿去佛堂了?
嗯。
她头也没抬地应着。
去了这么久?我一直在等你,还以为……
惠儿将账本一摞,抬眼望我。她的唇边泛起了一个淡淡的笑,然后目光又转向一边,神往飘忽。只听她道,
春天快来了,河里的冰差不多都化了,流水声清泠悦耳。细细看那些干柳条,有小芽儿就要拱出来了。地上也湿湿软软的,两个孩子跑来跑去,整个冬天都没这么闹过,他们鞋上沾了好些泥,甩得衣服上到处都是,都快成两个泥女圭女圭了。
说到孩子,她的笑窝都俏俏地露出来了,那是个很满足的笑容。我在她旁边的椅上坐下,也笑道,
是么?双儿也跟着友珪疯跑?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出去多好,再抱双儿骑马……要不等过几天树上都绿了,咱们再带孩子出去一趟吧?
惠儿慢慢敛了笑容看向我,道,
是啊,树又绿了,孩子也长大了。不过,我这是最后一次陪他们了。
闻言我愣愣地看着惠儿,不明白也不敢明白这话的意思,只道,
什么?惠儿,你,你怎么了?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还记得吗?
一股寒意瞬时袭上我胸口,我一下子扳起她肩头让她面对着我,只道,
惠儿,别说,别说这些!我,我等了你一天,盼你回来见到你,不是要听你说这个!你……我们,我和你还像以前一样……
以前?多久以前?四天,十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你等了我一天,可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到昨天为止,一年又五十七日。今天,我庆幸没再想你,更没困在这里等你,我和孩子好好呆了一天,也算是给自己留下个念想……
惠儿!
我握紧了她的肩,阻止她再说下去。她的话语轻轻,却让我心痛难忍。这一年来,我在家于否,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不,在家比不在家伤她更甚。冷落疏远她的那些日子,我从没细细想过她是怎么过的,只顾着与那个下流女人厮混。及至后来的怀疑,横加指责污辱,早已让她心灰意冷了吧。她的目光疲倦地调向一边,身子试图从我的掌中退出。我只牢牢地抓着她,道,
惠儿,你听我说,那个害你的贱人和奸夫,已经……
我不想听!什么都不要跟我说!
她突然蹙眉喊道。她看了我一眼,又低头道,
我要走,离开你,你的一切从此与我无关!我早该走了,是我一直心存妄想赖着等你,非要等来更多的羞辱!你以为我求人累己搬出真相给你看,就是为了借你手除掉那个下贱女人,然后让你跟我在一起么?不是的,我只是不想死在她手里,更不想让她整死我再害我的孩子!可是如果我没有告诉敬先生和张将军,你顾着面子,该不会要她的命吧,毕竟你跟她也好了一年了,那样我就做不到了。她不死,我命在旦夕,吟双和友珪都不保了。现在你明白了?我抛了善念做了恶人,就是寄希望于你杀了她,我和孩子好活下去!现在孩子没事了,他们都能好好得长大,我更不会奢求别的,所以不用你可怜!
她已经抬起头来盯着我,眼睛里泛着冷冷的泪光,如同她冰冷决绝的话语。我抓着她肩膀的手指已经发僵,想不到在惠儿心里我是这么背情弃义是非不分。我心底里对惠儿并未改变的情爱,还有那些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在经历了跟那个贱人的这一年后,又如何对惠儿解释得清?或者根本就无法解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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