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应郧灏与将士商议完军情回到营账,看到便是一桌精致的菜肴和一壶沉年牡丹酿。
我起身熟悉的替他解上的盔甲,然后将冰凉的巾帕递于他。“天热,我让人提早准备好,稍凉一些你就该回来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天热的都没有一点味口,若不是我准备这些,大概我又不得吃了。”说着便坐在桌前,端起冰镇过的银耳粥喝了一口。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瞧眼角眉稍都带着笑意。”我将一盘酱黄瓜端放在他面前,问道。
他微微停顿,立即收起笑容,看着我,目光有些揣揣,但嘴角依旧带着熟悉的浅笑。“没什么,只是朝中有些顺心的事。”
“是吗?”我附和的淡笑,端起桌边的牡丹酿倒了一杯,递于他“尝尝,这是我新酿的,看喜不喜欢。”
他看着我,接过,放于桌边,神色稍稍严肃,顿了会才说道“行军打仗不宜饮酒,这牡丹酿虽不属于烈酒,但军中饮始终不宜。”说完后起我的手一用劲便带到了怀里,紧紧的抱住,唇贴在我耳边。“我知道此刻你心里难受,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这样两难了。”
被他拽紧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我揪紧他胸前的衣裳,侧头看着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走了,不要将我册封埋入皇陵。将我火化,然后找个起风的清爽日子,将我骨灰洒到月河里。好吗?”
应郧灏的臂膀无意缩紧,胸口一阵针刺的痛,连说话的声音都微微沙哑。“不会,军医跟说过,这半年你身子调养的不错,所以,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
“可是,人总会死,总不有逆天而行吧。”我低头在他唇上酌了一下,脸上的笑更盛。“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只要……唔……”唇被狠狠赌住,应郧灏害怕恐惧的深吻,似要将她瘦弱的身体融进身体里,人在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最想得到的,是爱人的安慰,桌边的红烛在初夏夜风里明灭摇拽,把这个看似平凡的夜,添上一层旖旎的晕红……
夜更深,更沉,微凉夹带着湿热的空气,让原本就睡不熟的我更加难眠。账外不时传来秩序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点点篝火映照出巡夜士兵挺拔的身影,瞥眸透过微敞的窗看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又回头看着身旁的熟睡的男人,悄悄起身寻回衣裳穿好,再度回床边,忍不住轻手轻脚的画着他的如剑般英挺的眉宇,低头落下一吻。
没有人知道这一吻代表什么,更没有清楚要做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自己自欺躲藏了半年,也该有个结束。寻根追底自己终是东明人,且不论是一国公主,就算是个平凡人在此时此刻,也会怀着玉石俱焚的心,与自己的国家共存亡。所以,必须离开,去做应该做的事。就算在下一刻死了,最起码也是忠义两全。
深吸气按下心头百思的痛苦,披上早先准备好的黑色披风,出了营账。轻车熟路的来到关押流与彦枫的地方,账前有人把守,见我均是规矩的行礼,但看我欲进去,还是尽职的将刀架在营账口。
我目光一凝,脸色微肃“我奉皇上之命前来看被押犯人。”
将士依旧面不改色,底气十足回道“请姑娘见谅,皇上曾有命,若是要见犯人,必须出示皇上亲笔手御,否则任何人不能进去。”
我微怔,心底讶然。没想到皇上将他们保护的如此之严,这半年行军打仗都依次将他们带着,不知是为了牵制我还是为了让我放心。在兴隆军营的半年,自己几乎没有出过主账,对于账外的事更是不知晓。刚才出来并未想到这,如今若是再回去,想出来就易了。
“是皇上让她去的,本将军当时也在场。”背后突兀的传来低沉冰冷的声音,犹如黑夜里一支孤狼的低唤。
全身忍不住打个机灵,回头看着站在黑夜里,一身黑衣黑发的宫蘖。
将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目光甚至不敢看向他,只低头向他行礼。他上前走到我身边,因为比我高出很多,居高临下的睥睨我,邪邪的笑。全身汗毛不受控制的张起,一阵风吹来,背后竟有丝丝凉意。
“姑娘想见的人就在里面,进去吧。”细长的双眸盯着蓝边白底的营账帘,凉凉的说,随后仰头看着黑如墨的天空。“今夜月色不错,只可惜这里的月色不够美。”
心底暗惊,他大概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出手帮忙。藏在披风里的手紧紧相握生出细细的汗,双脚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因为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凭皇上如此锐利的敏觉,绝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账帘被挑开,两上身着灰色长袍蓬头垢面的男子坐在各坐在一张由木板支成的床上,桌上一样放着一个残破的碗,其它什么也没有。可我却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心狠狠的被揪痛,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责与羞愧由心而生。
骄傲如他们,因为我忍受了半年的羞辱,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可怕的侩子手,磨光他们的傲气,让他们在无尽时间里,忍受羞辱与折磨,这比一刀杀了他们,更残忍。
他们同时回头,看着我的目光带着微微的惊讶,流的冷静,彦枫的释然。
我深吸气,将所有的罪恶感全数压于心底,上前几步尽量压纸声音以唇语说道“今夜就行动,我们必须逃出去。”
一直随军征行的他们自然知道此时已经到了榆林城关口,若是能逃出去,不需天亮便可赶到榆林。
皇甫彦眼底一亮,有些激动的从床上站起,厚重的铁链在寂静的营账内格外响亮。而流依旧冷静自若,清冷的声音淡淡的问“你终还是做了决定。”
我微怔,呼吸略乱。
皇甫彦自是明白他话中之意,目光也生起一股同情与不忍。
“我说过,会救你们出去。”说完将事先藏在腰间的短刀和营地布阵图交于他们。“今夜必须走,不然明日攻城就没机会了。”
流接过短刀插于腰间,然后再打开布阵图,沉默的看着。一切准备就绪,我率先走出账外探风,却发现原本守在账外的士兵竟软软的倒在地上,而宫蘖却早已没有踪影。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不容我多想,彦枫与流就已经走了出来,流锐利的目光紧快的打量四周,低而严肃的说道“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
“没错,以兴隆军的守卫森严的程度,这里确实松懈不少。”皇甫彦附和的说道。
“还有这两个士兵。”
夜更沉,我们三人的对话,在这个漆黑的深夜里越发的寂寥透着深深的寒意。我突然想起宫蘖的出现和突然帮自己的话,心中豁然开朗。大叫道“我们中计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这句话,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四周,此刻全数围满了士兵,各个手持弓箭对着我们。
皇甫彦与流瞬间将我围在中间,目光凌厉的盯准四周,流道“看来,盛帝终于下手了。”
皇甫彦轻笑,语气带着讥讽“他带着我们本身就是为了就一刻,如今时机到了,他又怎会不动手。”
我虽听得茫然,但多少也领会出了他们话中之意。不住倒吸口凉气,步伐跄踉跌坐在地,眼睛无力的瞪大。原来如此,如今兵临榆林城一个是皇室王爷,一个将军之子。若是将他们押赴战场,必定会消弱奋勇抵抗的东明军士气,令其军心动荡。
另外司马将军在泉山县战败后,身负重伤一直在榆林城中修养,如今重振旗鼓。虽说战场是残酷无情,可当真看到自己儿子被押解做人质,又怎会忍心。
宫蘖冰冷如暗夜鬼魅般的声音响起“这两个忘恩负义之人,皇上待他们不薄,他们却不知感恩挟持纪姑娘,实在是穷凶极恶。”说着抽出腰间配剑,在空间利索的扬起,淡淡的月光照在银白的剑身上,折射出森冷的寒光。
只听‘哗’的一声,周围已经蓄势待发的弓箭像崩堤的洪水朝我们疯狂射来。流与彦枫将我护在中间奋力抵抗,可事实终是双拳难抵四手,更何况是这密密麻麻的利箭。
当彦枫倒在我面前全身插满箭羽,时间仿佛在停止,我无措的爬到他身边,半抱起满是鲜血的身体,恐惧的泪终于不住落下,滴在他已辨别不出面容的脸上,凄凉而妖艳。
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我,仿佛用尽全部力气,嘴唇张张合合,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只能颤抖的抬起双手,将紧握的白玉交于我,我紧紧抱住他,心仿佛被一把钝刀挖空,疼得支字片语都吐不出。
乱射终于停止,流也负伤的倒在地上,但眼底的绝然与不甘深深的震慑了我。四周的士兵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困兽之斗。他们各个丢下手中的弓箭抽出佩刀,向流一步一步近。
心中燃气一股绝望的怒火,双腿不知哪来的力气,顺手捡起彦枫的短刀,飞奔到流身边,扶住他因流血过多而虚弱的身体。流看了我一眼,眼底是无尽的绝然,握着短刀手更紧几分。我握住他的手,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流,去吧,带着你的傲然与自尊,春玉一定会理解。”
绝然的目光稍稍柔和,他侧头看着我,唇角勾起一抹了然感激的笑。我提气,握紧短刀,狠狠的刺入他的月复中。
滚烫的血顺着指尖流进衣袖里,他慢慢的闭上眼,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仿佛迎接他的不是死亡。
显然我的举动让他们错愕分,宫蘖看着我,狭长的眸微眯起,漆黑的瞳眸迸射出无法掩饰的杀意。
此时人群突然散开,身着明黄长袍的应郧灏走上前,面容冷静自若的睥睨地上满身鲜血的女子。面色青灰,一双手握住滴血的短刀。
“哈哈哈……哈哈哈……”我仰头大笑,嘶哑如乌鸦般尖锐的声音在寂寥的黑夜里,格外突兀凄凉。“四爷,我终于明白,你在乎的永远只有皇权。”
看着周围一个陌生狠戾的面容,一步一步近,我清楚他们意图,更明白此时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犹如瓮中之鳖。
目光不自觉的飘向站在众人之后的男子,心底竟是不怨不恨,反而是难得的平静,哀莫大过于心死,我想这次自己是真的死心了。
情若死,心便不再痛。我跄踉向前几步,四周的士兵瞬间将冰冷的刀架上我的脖子,嘴角挂起一抹淡漠疏离的笑道“四爷,若说不怪你,我做不到。可今时今日,我想,对于我们来说是这最好的结局。”言罢转身走回彦枫与流的身边,风起,卷起一地的青草泥香,我扬手拔下头上的海棠玉簪,一头花白长女顷刻流泄,在淡淡清冷的月光下闪耀着凄美的光泽。
手一松,玉簪掉在地上,跌成两半。我飞快的抽出腰间的短刀,大手一挽,长臂一挥,只听‘呲’的一声,及腰的长发,已有大半留在了自己手中。
军中之人皆倒吸凉气,因为他们知道头发对于一个女子重要。应郧灏大惊,目光一沉迅速上前运气打掉她是握刀的手臂,怒吼“你这是做什么?”
我平静的回头看着他,不喜不怒,挣扎后退与他保持距离。“佛家有云弃却三千青丝,一步如空门。我本就是佛门之人,就因凡心未了,才度入凡尘。”瞥头躲开他不忍的目光。“如今,我凡心已了,自然该回归佛门。”
“难道,你不再留恋自己国家,自己子民和亲人的生死?”应郧灏声音略带急促的问。
“不担心。”我平静的回答。“在前一刻,我或许是因此而有所顾及,可事后我明白。不管如何,我始终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既然如此,那不如早入佛门,也好为他们念经祈福。”
“祈福?哼,你以为佛主会保佑你们东明吗,这个世间就是如此,弱肉强食才是硬道理。”他上前几步,毫不怜惜的扭过我的脸,迫与他对视,他眼底有着我从未见过的狠戾,呼吸微乱。“那朕就让你看看,朕是如何颠覆你的国家。如若你敢离开,朕就毫不留情杀光你所有的亲人。”
夜尽,天微亮。东边的天空渐渐由黑变成灰由灰变成蓝,主帅账里,应郧灏疲惫的靠在椅间闭目,掌中紧握着断成两半的发簪,骨白泛白突出,如鹰般锐利的双眸蓦然睁开,铁臂一挥桌案上的东西全数掉在地上,乒乓叮咚落得惊心。
账帘从外被挑开,映着金色朝阳投射出修长的身影。应郧灏头也不抬的大吼“朕说过,谁也不准进来,没听见吗?”
“四哥竟然如此心疼,刚才为何还那般对她?”应奕琪走上前,语气不平,略带责备的问。“你可知她现在成为何样?不吃不吃,不说话也不睡觉,她虽坐在那里,可却让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就像……就像她仿佛不存在一般。”
应郧灏抬头,漆黑的眸中一痛,握着发簪的手竟生生滴出了血,目光有些迷离的落在窗帘外已然泛白天空。“你以为这是朕想的吗?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出,那时若是朕再晚去一刻,凤儿性命可就不保。”
应奕琪并没有多大惊讶,因为当时他也在场。当时情况十分紧张,宫蘖眼中的杀气毫无隐藏。他不敢想,若是四哥晚去半刻,怕是宫蘖的剑会深深插入皇甫凤的胸口。
“可就算如此,四哥也不该对她说出那般绝情的话。”他深吸气压下心底的怜惜。“她眼底的绝望与痛,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四哥你如此爱她,难道看不见吗?”
“看不见,哼。”应郧灏苦涩嗤笑。“怎么会看不见现在大军攻城在即,若我在众将士面前对一个敌国公主百般袒护,势必会影响军心。”松手将断簪放回桌上的紫檀木锦盒中,目光带着痛苦的决绝。“朕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对于天下,对于千万子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朕爱凤儿,是唯一一生中的爱。在爱情与江山面前,朕始终会选择后者。”他抬头看着应奕琪,目光灼灼带着自厌。“因为这就是朕的命太后与先皇曾是一对痴心的爱人,可为了我,苦苦分离二十几年,直至最后生死相隔,这份沉重的枷锁朕无法逃离。”
应奕琪心中百转千回,看着自己尊重了半辈子的兄长,心里升起一股感伤“四哥,曾经我还不理解,为何你那般想得到皇位。现在想来才清楚,原来你是为弟弟的分忧了。太后也是如此,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牺牲了近二十几年的芳华与自由。这件事太后虽做得过激,但最终还是为了四哥好。”
应郧灏不允置之“太后心思朕哪会不明白,只是她太看弱朕了,两年若不是她与皇甫连手,凤儿也不会离朕而去,一别就是两年。”
“统一一个国家,需要舍弃很多东西,所以臣弟替你做了一个决定。”说完,起身将一封灰色的信呈上前。“这个是她临走前给你的,我想你看完,应该会明白。”
四爷,想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不要责怪奕王,是我求他放我离开。今日的事,我不能说不恨你,因为我无法劝服自己再留下。也不要为今日所发生的事伤怀,我虽不能体会你难处,但却真切看到了你的无奈和哀伤。还记得我说过,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东明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要回去。到有一天真的兵临城下,请对我一笑置之,因为过去已经是过去。
跟你相处的这些年,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好皇帝。也想过你统一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好景象,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到那个时候。四爷,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遇见你,不后悔。
天已大亮,四周皆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和摒弃碰撞之声,应郧灏无力的靠在椅间,沉沉的喘息,心仿佛被插上千万根细针,连呼吸都痛。
东明霖帝十二年十月,榆林城破。
兴隆国盛帝率领二十万大军进驻城中,并下令军中等人切不可扰乱城中百姓,二十万军队全数驻扎在街道之上,一时感动城中万民。十一月,东明霖帝率领东明宫若千宫人举玺投降。盛帝宽宏,不仅未为难其皇甫一族,并对其加官进爵,以未王者风范。
榆林城外千松山碧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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