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整,李朝正从中间的报刊室走了出来,看见王七弟曹弥站在隔壁门口,打了声招呼就步入了会议室。王七弟、曹弥互相看了看,尔后都拿眼瞪向门房方向。
会议室是西面两间没有隔墙的屋子。靠东山墙,**张长椅,沧桑满身,见证了数十年来村民代表们的温顺举手。它们歪斜地排成三排,每张上面都承载着四五个人。西山墙,一张办公桌椅,青春盎然,尚未领教过几次主人的飞扬跋扈。它大大方方地占据着半壁江山,李朝正正襟危坐在那。
“老七,你对村部的事较熟,麻烦你查查都到了没有。”坐在对面人堆里的王七弟听见支书招唤自己,眉眼不禁上挑起来。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朝正要向自己开火。王七弟小跑着到了办公桌前,先站定,再弯腰,然后双手伸出轻轻地拿住花名册,慢慢地抬离了一点桌面,再快速地平端到胸前。他转身面向社员,把腰挺了又挺,咳嗽声咽了下唾沫就高声念了起来。
“马宗,马宗”没听见有人应到,王七弟抬头扫视了一眼,马宗还没来。
“孙娟,孙娟”仍是没有人应答,王七弟恍惚记得刚抬眼时看见了她“孙娟,你来了怎么不说话?”王七弟再次把目光从花名册上移开。
“来没来,你眼又不瞎,看不见啊?”昨天的妇女主任,今天的普通党员孙娟猛地站了起来,反问的话语和她的身材一样,虎虎生威。孙娟人长得粗壮,虎背熊腰厚实地像一堵墙,虽说她只比朝正年长不到十岁,却是村里的超级元老。她在贺发当支书的时候,就是团支部书记。当时才十来岁的她已显现出了彪悍,挖地背石,连男社员都甘拜下风,割麦插秧,那就更是一枝独秀。她做团支队书记,既可以让那些懒惰成性强装弱柳扶风的女社员羞愧,又可以让用有条不紊掩盖消极怠工的男劳力汗颜。这样的实干家,对靠拉裙扯带爬上来的马屁精,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你,你”王七弟憋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尽管自己也五大三粗,但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和一个女人扭打起来吧?再说也不一定打得过。话不投机就大打出手的事,孙娟干得多了。文革时市里下来工作组批判贺发,开始时还只是揭发控诉的文斗,没过一会,愣头青脑的曹伟为了在工作组面前混个脸熟,率先向贺发扔了只臭鸡蛋。同坐看台下已为人母的孙娟二话不说,起身提起小板凳就向曹伟砸了过去。那边臭鸡蛋刚击中贺发,曹伟就势还没有喊出口号,就发现一个黑乎乎的物间从众人头顶直直地向自己飞来,忙条件反射地一躲,脑后就一股凉意掠过。曹伟躲过板凳后还未起身,孙娟的巴掌已招呼了上来。而事后因为孙娟根正苗红,仅被批评几句“要注意立场”而已。曹伟从那时起,看见孙娟就远远地绕着道走,实在躲不过,就一口一个姐地叫得鲜甜。
“老七,查一下有谁来,不用点名。孙大姐,你先坐下。”朝正见王七弟当着自己的面就敢扯虎皮做大衣,内心不免有些厌烦。不过,这年头什么都能缺,还就是不能缺奴才。他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他。
“我来了。”孙娟对朝正还是相当佩服的,她谦意地应答替朝正圆了场。当年大饥荒时,别的孩子都坐在草垛边打盹,小朝正却不干坐着等饭来张口,而是爬到树上掏了只半大的小鹰,自己五天吃三顿的省食去喂它,只大半个月后,那鹰就能整天搭在朝正的肩膀上开始报恩了。还别说,他倒是常常帮助家里改善起了伙食。可惜食物太少,为了不都被饿死,最后朝正还是把老鹰给放了。放虽然放了,但自此李朝正在孙娟心目中就不是一般人了,就更不用说他在北京叱咤风云,以及这几年在村子里的风生水起。
“支书,就马宗没有来。”王七弟终于明白朝正只是让他清查人数,而不是示威式的点名。
“哥、叔”不知什么时候马凤悄然站在门边,听到屋里说到马宗,她鼓起勇气走了进来。
“阿凤”朝正叫了一声。马凤看见朝正瞅向自己,吹弹可破的脸上诧那间又绯红一片。朝正心里微微一惊。马凤的少女心态,朝正并非一无所知,但两人年纪相差太大,朝正只当她是小姑娘对军人的莫名崇拜,以后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崇拜就会像童年的某些趣事一样,虽然可能留在心底,但再也不会引起兴致。现在马凤也大了,几年间出落地山清水秀,已有不少村前庄后的年轻人或明或暗地向她表白。可马凤不为所动,一心只扑在自学考试上,平时也只和转性学习的张欢走得近些。自从马宗半瘫,马桂半废后,他们家没多久就过上入不敷出的日子。成绩不让哥哥的马凤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学校。半废的哥哥虽说足不出户,却也知些天下之事。他看妹妹整日黯然神伤的,就建议她去参加刚刚兴起的自学考试,既不耽误帮扶家里,也能圆自己一个学习梦。马凤听到这才转悲为喜,就让哥哥和自己一起报名参加。马桂以好马不吃回头草拒绝了,并拿文豪沈从文考北大不中,自学三年后去北大教书为例,劝告马凤实在考不过线也不要为意。末了他又加句,高人异士不以闻名于世为目标,自己要隐匿于草野莽夫之中。马凤不知道沈从文是谁,也不太赞同马桂的话,真要隐匿,别人怎么会知道他是高人侠士呢?只不过是终南捷径地翻版罢了。另外,学历也会越来越重要的。但是,马凤仍然相信哥哥,她相信哥哥不会这么一颓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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