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莹舀起一勺汤药,正要递到他口中,忽然眸子与他的眸子对上,她只觉心跳一下子加快,连端着汤药的手都变得有些不稳。
为了掩饰尴尬,她慌忙把手中的汤药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不急着回到他的身边坐下,而是直接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感觉还好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的突然醒来让洛雪莹感觉很不适应,丝毫没有刚才对着睡着的他时那种自在的感觉。
眼前的男人,在睡着时能让她很容易的就想起已经故去梦轩,但一旦他醒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和她一共相处不到三天的男人,她甚至还不能完全在他面前卸下心防。刚刚他们的眼神碰撞,更是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
姬语堂挣扎着坐起身,因动作过大而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洛雪莹眼神一凛,连忙起身过去扶住他,言语中满是担忧,“怎么能这么不注意身体呢?下次要起来时,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垫好枕头再起来。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别让伤口再裂开,你瞧,血又印出来了。”
洛雪莹无奈的摇摇头,指着他胸前印出的血渍,毫不客气的指责。
姬语堂不好意思的笑笑,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属下办事不利,让雪莹公主受惊了。属下,属下的身体无妨,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圣国。”
“明日就启程?你确定现在的你可以?”洛雪莹吃惊的睁大眼睛,见过不要命的,还没见过像他这样不要命的!
“无妨的,这样的事情以前经常发生,属下命贱,不值钱的。”
姬语堂的笑刺痛了洛雪莹的心,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说着过去的经历,虽然说得轻巧,但她不难想象,这个“经常发生”意味着什么,每一次发生会流多少血,受多少罪,她不得而知。
她甚至无法想象他说出“命贱,不值钱”时,心里该是怎样的无奈和苦涩。
在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就算再没骨气的男人,也嫌少会说出自己命贱、不值钱这样的话来,而他,却好像曾说过无数次,表情淡然,无悲无喜。
洛雪莹深深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后,突然开口问道:“你真觉得自己的命贱,不值钱吗?那你的父母家人呢?如果他们听到你这么说,会怎么想?”
姬语堂垂下眼睑,用有些沙哑的声音沉声道:“我是孤儿,没有家人。”
他眼中的落寞让洛雪莹再次想起梦轩,原来他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孤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小便失去家人的疼爱,便要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小小年纪就得被迫承受别人可能一辈子都不需要承受的压力。
这其中的酸楚,恐怕也只有真正当过孤儿的人才能够真正体会。
“谁说孤儿就一定没有家人?我也曾是孤儿,梦轩也是,就算没有父母亲人,我们还有彼此,谁能说我们没有家人?”洛雪莹不服气的反驳,却换来了姬语堂的一声苦笑。
“属下没有公主命好,自小便注定了今生孤苦无依,注定当别人使唤的奴才。”
原本听来该是抱怨出身的话,但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再平常不过。这样的他,让洛雪莹忽然有种想要打醒他的冲动。
“语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倘若我不是被圣兽选中的命定继承人,试问圣国的女皇还会想起我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吗?”她轻笑一声,看起来有几分落寞,“这么多年,我过的日子你们无法想象,你虽为被人使唤的下人,却不用为了衣食住行而发愁。而我,为了让孩子能温饱,住过破庙、摆过摊子,在你们未曾找我之前,谁会相信我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姬语堂的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半晌后喃喃道:“没想到公主曾经吃过这么多的苦头,都怪属下没有及时来接公主,让您受苦了。”
他莫名的愧疚让洛雪莹觉得好笑,她笑着摆摆手,“这便是命,与你何干?假如我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不是所谓的公主,那我经历这些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还会对我说受苦了吗?”
姬语堂一怔,她的话的确在理,让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语来。
见他沉默,洛雪莹微笑着站起,再次端起药碗递到他的手中,“看你的精神蛮好,我就不亲自喂你了,省的你又客套,说身份低微,消受不起。”
被说中心事的姬语堂面上一红,自她手中接过药碗,轻轻抿了一口后,见已经有些温凉,便索性拿起勺子,眉头都不皱一下便仰头喝下。
看着一碗药很快见了底,洛雪莹笑着对他伸出大拇指,然后把空碗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雪莹公主,谢谢你。”
他真诚的对她道谢,心里却补充一句:对不起!
他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无可奈何。这些都注定让他不能对她袒露心声,只能选择用另一种方式表达。
“没什么好谢的,要谢,也该我谢你!”她弯唇一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对了,以后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可以不用叫我公主,说实话,听不习惯的。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我走了。”
姬语堂点点头,在她的手刚触到门扉时,姬语堂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我可以叫你莹莹吗?”
洛雪莹的手忽然颤了颤,整个人有种忽然被雷劈中的感觉。
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鼻腔间的那种酸涩感在心头飞速的弥漫开来,胸口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见到梦轩时,当听到院长介绍他们彼此的姓名后,当年还小小的梦轩,忽然走到她的面前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说道:“你好,我叫梦轩,可以叫你莹莹吗?”
这么多年来,有人唤她全名,有人叫她外号,有人称她雪儿,独独梦轩一人叫她莹莹。
“你还好吗?若是,若是不想我这般叫你,那我就,就叫你雪莹吧。”她的沉默让姬语堂忽然没了底气,以他的身份,这样叫她的名,原本就是一种僭越,她会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
洛雪莹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努力挤出一丝看起来自然的笑,转过头来看向他,“怎么会呢?你要叫什么是你的自由,只要你开心便好!不早了,快些休息吧,晚安好梦。”
姬语堂略带心事的回应着她的笑,回了句“好梦”后,门便已经合上。
看着已经合上的门,他的脑子顿时如同一团乱麻。他抬起手,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希望可以静一些,但越是刻意如此,脑子便越发静不下来。
刚想要躺下,忽然发现枕头是立着的,他侧身看着立着的枕头,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待他如此好,不是把他当成一枚棋子,不是一个好用的下人,而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对他好。
不可否认,这其中有着别的因素,兴许是因为他沾了那个叫“梦轩”的光。
不过,他并不在乎。
像他们这种人,兴许从小就养成了习惯。
为了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就算再残忍再算计的过程,都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只要结果是预先想要得到的,那不管付出怎样的艰辛怎样的代价,对他来说都是值得的。
也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态度,他才一步步打败身边的同伴,走到长公主的身边。
长公主对他来说,就是挂在天空那高贵美丽的月亮,是那么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他就爱极了她的笑容!虽然带着距离和冷漠,但他还是无法控制的被她所吸引。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费劲心思想要作出一番大事,就是为了博美人一笑。
为了她,他时常过着刀口舌忝血的日子却甘之如饴。
为了她,他甘愿被人背后说成长公主的一条好狗。
是的,哪怕只是一只狗,但只要可以陪在她的身边,以一个强势的姿态好好护她周全,对他来说,便已经足够。
如今,会来到洛雪莹的身边,也是他主动请缨。
她要那个皇位,他就费尽心思的帮她争取。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一个把他当“人”,而非“狗”的人。
正是这样一个待他特别的人,如今他要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去伤害她,从未犹豫过的他,这一次,真真切切的犹豫了。
姬语堂用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抚模着枕头,似乎从上面还能模到属于她的余温。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迷离,眼中也弥漫着一种酸涩感。
去伤害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不难,然而,去伤害一个曾经对自己很好的人,却是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那一日,他躺在床上,整宿看着头顶上方浅蓝色的窗幔发呆,一直到天亮,才渐渐睡去。
这一晚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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